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



照题目所标,应该先谈衣,而后才是食,才是住,才是行。但为了暂时躲懒——不!不是躲懒,而是怕热,乃取了一点巧,将一部分陈稿子翻出来加以修改,提前发表。这一来,把口头说惯的衣食住行的自然秩序,遂乱了一下,成为食衣住行。可也无伤。既然标明了漫谈,即是闲话,即是随说,自非什么璚皇典丽的大块文章,而是顺笔所之,想到哪便说到哪。略可自信的,只管漫谈,倒并不完全以趣味为主,而中间实实有些儿至理存焉;不过以随笔体裁出之,有时似乎比什么正经说话反而表白得更清楚,更醒豁。


此陈稿原曾登载于成都出版的《四川时报》副刊《华阳国志》上,(《四川时报》已于三十七年七月停刊,据说正在整理内部。至于副刊,整理得更早,就记忆所及《华阳国志》这名称,似乎没有用到半年。)由三十六年二月下旬第二期登起,每天一段,中间只漏了一天,一直登到第四十五期,换言之,即写出了长长短短四十三段。当时是为了日报的副刊写的,实在大有可以斟酌之处,今加修改,亦本孔夫子作春秋之意:笔则笔,削则削,因此才连当时副刊编辑洪钟先生苦心所加的每一个题目,都遭了池鱼之殃。同时复在谈食之余,附入谈饮若干段,故第一分目,乃名之曰饮食篇。(不曰食饮,而曰饮食,也只是从口头习惯。其实是食在前,饮在后。)将来拟援此例,于谈衣的分目下附入冠、裳、履而名《衣裳·冠履篇》。


除上所说,还得声明的,今兹改写,出以本名,而在去年《四川时报》副刊《华阳国志》上则用的是别名:菱乐。菱乐者,零落也,意若曰此一篇《谈中国人的食》,原本是零零落落不成片段之东西也。情恐天地之间,难免没有一位果真叫作菱乐先生,或谐音的林洛先生……猛可地杀将出来,声称李某为文窃公,岂不是“把自己的婆娘打成了刁拐案?”怄气事小,笑人事大,怪事年年有,莫得今年多,特先说穿,以为预防。


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写于成都菱窠


第一分目 饮食篇



  尚能立国于天地间,而具有五千年不断之历史,人口繁殖到四万万五千万上下,自然有其可数的立国精髓在焉。不过时至而今,数说起来,足以受他人尊敬,而自己想想也毫不腼腆的,好像除了指南针、天文仪、印字术、火药、几桩有限的古董外,真可以尚能贡献于人类的,恐怕只有做菜这套手艺了!孙逸仙先生出身在广东地方,深懂此理,故说中国菜是中国文化的象征。也得亏他孙先生说了这句话,方把近一二十年来全盘洋化的潮流,砥柱了一部分。只管大买办、中买办,小买办、准买办们穿洋衣,住洋房,坐洋车,用洋家伙,甚至全家大小亲戚故旧皆话洋话,行洋腔,看公事也只限于看洋文,批洋字,但是除却花旗水果、花旗冰激凌外,还是要常常吃些考究的中国菜;据闻在T.V.某公的行箧中,广东香肠、宣威火腿也居然俱与花旗干酪并列在一块。而且自新生活运动勃然兴起,横冲直闯,几乎代替了三民主义以来,丰富的中国菜单,在表面上只管被限制得寒碜到两菜一汤,然而可幸的是到底还容许蒸煠炒焖的中国菜的存在,尚未弄到像在对日作战的几年内,号称陪都的重庆市面上,只许开设咖啡店,以高价出售咖啡牛奶、印度红茶,而绝对不许开设纯中国式的茶馆,出售廉价的土产茶时,那种说不出苦的茶的命运。此孙先生一言之惠的实例之一,即在招待洋国贵宾的场合中,香槟酒余,交际舞会,也才敢于以银盘瓷碗捧出纯中国做法的菜肴,而无愧焉。这种了不起的自信和自尊,你能说不也是孙先生的遗教之力吗?呜呼!“君子无易由言”,岂不信乎?


  曾有颇为通达,号称融会东西文化的世界主义者,如是说过:“讨日本老婆,住西洋房子,吃中国菜,是最为合理的人生。”这话究竟对否,前二句姑且保留。至于吃中国菜一层,据受过洋教育而把所谓科学通了一半的先生们则批评曰:“中国菜好吃,却不卫生。”这伙先生所訾议的,大概以为中国菜油大味厚,富于脂肪,吃多了容易疲倦,容易得胃病。真理诚然有一部分,但执一以论中国菜,则不免为偏见。因为这伙先生,本身就是高等华人,高等华人即准劣等洋人,对于中国菜,自然只曾餍其精,何曾解其粗,只会哺通肥甘,并未咬过菜根,就他们所吃的而言,卫生不卫生,已是问题,即令不卫生,又岂止于容易疲倦,容易得胃病而已哉?克实说来,还很不道德哩!譬如吃人。我所言的吃人,并非抽象的吃人,例如“庖有肥肉,野有饿殍”;例如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;例如宗教家言面包是神的肉,葡萄酒是其血也,而是确确实实的把一个活生生的同类宰了,洗刷得一干二净,甚至抽筋、剔骨、刮毛、伐髓,而后像猪羊般烹之蒸之,加上佐料,大家还恭恭敬敬,礼让着来吃哩。自然,这绝非在围城之际,纵然就出到十亿元的法币,也买不到一斤高粱米,而不得不出于易子而食的吃人;也不是鼓励士气,把姨太太砍成八大块,拿来犒军的吃人;也不是天干水涝,兵燹遍地,加征加借,在草根树皮泥土之后,再加以失望的不变(即是以不变应万变之不变),乃不得不仰承在上者残忍作风,来苟延一日之命的吃人,而是信史上明明载着的:为了祭祀神天,以人为牺牲的吃人;为了朝会后期,被圣人整煮在鼎中而宣扬德教的吃人;为了表示威望,讨厌别人说话,动辄把“思想有问题”,“言论不纯正”,“存心犯上”,“想来你定有什么异议”等的看不顺眼之辈,炖个稀烂的吃人;为了恐吓敌人,其实是暴露自己的不行,将敌人的亲属或煮或烧烤在阵前的吃人;为了发挥蛮性,把仇人生咬几口,像成都人之吃跳虾一样的吃人,吃完了不算,还要把脑壳砍下,漆了,做夜壶;或是像张献忠先生似的,把朋友的头砍下,摆一桌子,举杯相邀,还美其名曰聚首之会的风雅办法。这都是略举一二以为例的古代高等华人的吃人方式,请想想,可卫生吗?


  非抽象的吃人,自是以往之事,可不具论。现代的人在失却理性,以及蛮风犹存的民族内,或许尚有存在。而在我文明古国中,大概也仅有最受礼教之毒,而深蒙君子所夸奖的愚孝子们,还不惜在生割自己的肝子或股肉,以为疗亲的灵药。不过这只算是药,犹之以人类之血浸入白面包子,而认为是补品之一。如以人肉或内脏为药,像史册中所载的种种,倒只在兵荒马乱时,偶见新闻纸上载有杀敌壮士吃鲜炒人肝的盛举。但是未敢相信,总疑是文人笔下的渲染,犹之食肉寝皮的成语类也。设若我们执教育之柄的先生不再牢牢的要恢复中国的本位文化——吃人也是我们本位文化之一,例如割肝股的孝子;例如食肉寝皮杀敌致果的忠臣义士,岂不皆包括在提倡四维八德的圈子中间的吗?影响所及,故如斩首之后,将血淋淋的脑壳高挂于城门之上的古典做法,不是在一九四八年三月的松江地方,尚来过一次?友邦人士不了解我们的特殊国情,而诋为野蛮,这真该由我们陈立夫副院长在道德重整令上加以阐发的——之时,我们倒真可放心,从今以后或者真不至于听见有吃人的事件,并希望维护正义的宣传人士们,也不要再渲染那些太不人道的残酷行为,以免间接教坏了人心。


  要而言之,中国菜诚然为中国文化的象征,但须从好与歹两方面去看。单如高等华人之所享受,那只算是一方面,吃多了,不卫生,也是事实。但是我们也得掉过眼光,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百姓所服食的东西瞧一瞧,而后我们再作议论好了。克实说,中国老百姓桌上的菜单,委实不大好看,举例说罢,(读者原谅,因为我是成都土著,游踪不广,见闻有限,故每每举例,总不能出其乡里,至多也在四川省的大范围内,这得预先声明的。)四川省是不是一般人都认为地大物博之处呢?尤其在对日作战之时,到过几个大城市如成都、重庆、内江、泸县、三台、遂宁,旅居过的一般外省朋友,谁不惊异家禽野禽的肉类是那么丰富,园中畦内的蔬菜是那么齐备,而菜肴的做法,又各有其独到与精致?如其以为其余六千多万的川胞,都在这样的吃,那就非常错误。我可以坦白告诉大家,在天府之邦内,能满足此种口福的,仍是少数的高等华人,而绝大多数川胞,还不必计及处在下川东、大川北、上川南(今日应该说是西康省)、以及僻处在川西之西的人,光说肥沃的川西平原内,成都附郭的乡村罢,若干种田莳莱的劳苦大众,一年四季连吃一顿白米饭尚作为打牙祭,而主要食品老是玉蜀黍,老是红苕、芋头,老是杂菜和碎米煮的粥,老是豆多米少的饭,这还是有八成丰收后的景象。他们要求的,只在平平静静的终年吃得饱,哪里还敢涉想到下饭的菜肴!倘若每顿有点盐水泡菜,有点豆腐或家造豆腐乳,有点辣子或豆办酱,那简直就奢华极了。他们没力量来奉行“食不餍精,脍不餍细”的圣教,也没力量来实践节约运动,这便是中国劳苦大众顶基本的吃!


  全中国劳苦大众的基本的吃,好像很卫生,因为我们从未听见过他们在吃了之后,有闹疲倦,闹胃痛的把戏。他们有时也不免要闹胃病,除了小媳妇子挨骂受气,每每以眼泪进饭,得点心口痛外,大抵便因吃了淀粉质食料,或什么过分不能消化的东西,塞得太多,胃格外扩大。不然便是简直没有吃的,连印度已故圣雄甘地在绝食时所用的清羊奶橘子汁都没有——自然更不能想到,以绝食来争取义务的国大代表先生们所服用的那些代替品——而强勉装进去的,只有天然的水,这样,胃就只好格外的缩小了。要医治这两种胃病,绝非专门学医的名医们所能奏效,除非有大勇大悲的医国圣手,能够从中国政治经济脉案上,或从外国的各种科学上,去寻取一种适合人情的什么大药,而小心的、公正的、勿固勿我的来处理,那就真不容易为功啦!不过,这种圣手并不世出,而一般劳苦大众倘遭到了上说的两种胃病时,仍只有自己医治之一法。其方为何?曰:治胃扩大的奇方,莫如少吃;治胃缩小的奇方,就是见啥吃啥,甚至吃太阳的红外线紫外线。再不好,还有两种猛药:死与逃。至于最卫生的方法:造反,那却要在科学不甚昌明,闭关自守时代,才用得着,非所以语于今日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的中国。


  曾经作过一篇《白种人之天下》的吴君毅先生,同时发表过几句名言曰:“北方是牛羊之邦,南方是鱼虾之邦,我们四川则是菜蔬之邦。”此言大体不差。倘必吹毛求疵,那吗,北方的白菜、萝卜、洋芋、山药、以及上好的豆类瓜类,岂能排挤在牛羊圈外?何况北平业已有西红柿,业已有红油菜苔,而阴历元宵灯会时节,且有在暖室里提早培植出来的王瓜。在我们蔬菜之邦的成都,在阳历十月里可能吃蚕豆,腊月里可能吃春笋,然而在数九天气吃王瓜,好像还没有听说过(将来可能有的)。又譬如云南是回教徒很多的地方,所以昆明西门洞的清真馆清炖牛肉就比天津“老乡亲”的好。而同时昆明的苦菜,也并不下于广东的芥菜,虽然与四川涪陵的羊角菜两样。就四川说罢,诚然蔬菜种类又多又好,略举几色为例:重庆的青菜心、洋莴苣;江津、合川的子芽姜;下川东一带的沙田豌豆、糯苞谷(玉米)。上面已提到涪陵的羊角菜,也就是作出有名鲊(或写作酢,写作柞,皆非也)菜的原料;川北一带的红心苕,又是粮食,又是好菜;峨眉的苦笋,乐山的芥蓝菜,梓橦、剑阁一带的蕨苔,上川南的石花菜(这是南宋陆放翁最为欣赏的一种韮菜类植物,连这高雅的名字,也是放翁赐的)、头发菜、鸡菌,皆不过窥豹一斑耳。至于成都平原的菜蔬,那就更齐备了。大抵因为气候,土壤,肥料,都适宜罢,许多别处不能培养的东西,它都出产,而莳菜的艺术,也行。譬如最难移植的外国露笋、石莲花,居然能以培壅芹黄、韮黄的手法,将其繁殖起来。又如出产牛角红辣椒的丘陵地带,便非常适合于栽种番茄(即西红柿,又名洋柿子,译名应为“多马妥”),这东西的入成都,不过二十六年,为大众采用,更只八九年的光阴,但现在已保有三十几个优良品种,而且生产期也颇长,每年三季,可以延长到九个月,最迟的可能到阴历腊月初,倘将老的根茎保护得好,不为严霜所欺,则次年立春后不久,市上又有新鲜番茄出现。由此观之,吴君毅先生所说的蔬菜之邦,其以成都为代表乎?但是,成都又岂止是蔬菜之邦吗?


  成都又岂止是蔬菜之邦?自然还得加以说明的,不过我先得插一段正面的闲话,即是:纵令它可以专擅这个名词,而所以造成之者,岂是昔之所谓士大夫、今之所谓高等华人的功勋?而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,又几何不是劳苦大众之力?天下至理,不外由错误偷懒而有发明,不外由需要好奇而有发现。神农之尝出百草,绝不是像旧派历史家所说:有一个圣人叫神农氏者,闲得不耐烦了,忽然起了仁心,要为他的子民,发现某些植物是良药,某些是毒草,并为后世走方郎中作一种大方便。非也,十二万个非也。依我的见解,第一,神农氏就不是一个人的榜篆,而是一族人自乃祖乃宗到若子若孙若干世的通称,而且这称谓,也好像是后世人给与他们,若有巢氏、燧人氏等,而并非他们图腾的自名;第二,这族人若干世不断的尝百草,并非都闲得不耐烦,而存心去发现什么药物,乃是在庖牺驯兽之后,肉类仍不足支持大群人的生存,忽然想到马牛羊鹿等已驯之兽,居然专门吃草得活,于是乃亦偶然采草为食,暂用疗饥,一个人吃得起劲,公然可饱,于是一群人也就逐渐模而仿之;第三,他们所尝,绝不止于百种草。百字,言其多也。换言之,即是饥饿到没有动物吃时,也就不免于见啥吃啥。官书上不曾云乎?草根树皮,是为民食。官电上不曾报道乎?今日长春城内的树叶,已值到几千万元法币一斤。以今逆古,可见神农氏那族人一定遭过什么荒年,没有肉吃,便只好吃草,而且是见草就吃,无心肠去分清某种有毒某为良卉,也无此分别的能力也;第四,最初虽无分别能力,但久而久之,却有了经验,知道某些草好吃,某些草可以致人腹痛呕吐至死。辗转相告,口口相传,后人得其益,乃疑其有心发现;第五,此一族人,积若干世来尝草,何尝是为了走方郎中?且不言上面所说几层理由,即单就神农之农字着想,亦可大为恍然,他们在前不过为了疗饥而胡乱吃草,其后乃又从偶然之中发现了草之实,与实之仁,不但比卉叶好吃,而且又能保存,又能滋生,于是乃进而发明了耕耘播植。故战国时的农家,在孟子书上遂直书为“为有神农之言者”,后世以稷为始,犹《说文解字》序云“称仓颉者一也”似的,到了稷,而后耕耘播植之事始发皇光大,并且改良罢了。


  好些蔬菜,几何不是劳苦大众像神农氏之尝百草般,逐渐逐渐,从偶然,从经验中,发现的呢?姑举一二例为佐证:其一,如蕨苔,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以绝食来抗议暴力的伯夷、叔齐二公,在首阳山上,不得已而吃出来的,而后世的四川人,也敢于采为菜蔬的一种野生植物。最原始的吃法,是否如鲁迅先生的《故事新编》上所描写的那样,姑且阙疑,现在的四川人则将其与黄豆芽合炒,是为家常办法,其味较佳于芹菜叶之炒黄豆芽。还有,将其置于鸡鸭汤内清煮,好固然好,却未免对于孤竹君的两位公子太给以讽刺。还有将其晒干打成粉末,再将粉末团合成饼,加入荤腥之内烹之炖之。做法太多,不必细表。大致后来的踵事增华的吃法,其功绩必须归之名厨师和刁钻古怪的好吃大家;其二,如成都人最嗜吃的苜蓿菜。这更显而易见,其初必是劳苦大众犹之神农氏那一族遭了什么天灾,而感染到急性胃缩小症时,无其他东西以疗饥,乃不得不把畜生啃的东西抢来尝试,不料居然消化,而且维他命还相当多,因而就口口相传的吃开了。不过,在西汉时,由天山传入的这种壮马壮牛的三叶植物,必然是和现在欧洲农家特为牛马播种耕耘以作冬粮的东西一样,那真可观啦!巍然而立,有五六市尺高,其茎几如我们的红甘蔗。据说,牝牛吃了此物,不但壮,而且新鲜奶汁里还含有橙花香味。而现在被成都人采为蔬菜的,却变成了小草,很为娇嫩。成都人口音轻快,呼苜蓿为木须,令人几乎生疑是另外一种东西。


  上来业已说过发明大半由于偷懒,由于错误;发现大半由于需要,由于好奇。我们可以想见,到荒旱饥饿时节,连死人都不免变为活人的食料,何况草根树皮!于是见啥吃啥的结果,乃多有发现,例如洋芋,自法王路易十三世起,据说才因荒旱而成了主要食品。而枸杞芽、猪鼻孔、荠菜、藜藿、泥鳅蒜、甚至连椿树的嫩芽,连农家种来作绿肥田之用的苕菜苞儿,其所以从野生而变为蔬菜中之妙品者,几何不是因了大多数人的经济情形不佳,不许可有好的东西吃,而一半出于强勉,一半由于好奇,才吃出来的?年来成都乡间又新出一种野菜名曰竹叶菜,草本而竹叶,丛生路边,不过范围尚小,做法亦未研精,吃的人还不多耳!苟舍蔬菜而引申及于肉食,也可看出许多在今日高等华人菜单中称为名贵食品的,其先,大都出于劳苦大众迫不得已而后试吃出来,例如广东席上的蛇肉,已是人人知道开其先河者,乃穷苦无依之乞丐也。因其为人人所已知,故不在此具论。兹介绍近几十年来四川所特有的四项食品,虽皆尚未登大雅之堂,然已逐渐风行,瞻望前途,殆不下于驰名四远之麻婆豆腐焉。

  其一曰:强盗饭,发明时期大约只二十余年。发明地点为川东之华蓥山中。发明者,打家劫舍、明火执仗之强盗也。据说,某年有强盗一伙,被官兵围困于盛产巨竹的华蓥山,最使强盗头痛的,就是在丛山中找不着人家煮饭吃。由于迫切需要,于是一位聪明家伙便想出一个方法:将山上大竹截下一节,将携带的生米用溪水淘净,装入竹筒,一半水一半米,筒口用竹叶野草封严,涂以稀泥,放于枯枝败叶中,燃火煨之。待至枯枝败叶成灰,筒内之米便成熟饭。既软硬合度,又带有鲜竹清香。每一竹筒,可有小小两碗饭。如其再奢华一点,加一些别的好材料,的确是别具风味的好食品。不过条件太苛了,要相当大的竹,要应用时旋截,不能用变黄的陈竹,要容易成灰而火力又甚猛的枝叶,这些都与正式庖厨不合,而做出来的量又不大,费一个人的精力只够一个壮汉的半饱,说起来也太不经济。像这样,实实在在只能让逼上山林的豪杰们去享受。风雅一点,也只好让某些骚人逸士,在游山玩水之余,去做一次二次的野餐,庶几有滋味。譬如乡村美女,只管娟秀入骨,风神宜人,倘一旦而摩登之,鬈其头发,高其脚跟,黛其眼眶,朱其嘴唇,甚至蔻丹其手脚指甲,纵然不化西施为嫫母,似乎总不如其在乡村中纯任自然的受看罢!此强盗饭之所以不能上席而供高等华人之口也。

  其二曰:叫花子鸡,叫花子偷得一只活鸡,既无锅灶,如何弄得进肚?不吃罢,又嘴馋。叫花子思之思之,于是计来了,因为身边无刀,便先将鸡头按在水里闷死,然后调和黄泥,将鸡身连毛一涂,厚厚的涂成一个椭圆形的泥球,然后集合柴草,将这泥球一烧。估计差不多了,或许已经有了香气,便从热灰里将泥球掏出,剥去黄泥,而鸡毛、鸡皮也连之而去,剩下的只是莹白的鸡肉了。鸡的内脏,也连血烧作一团,挖而去之。这在做法上言,很简单,在理论上言,似乎颇有美味,但实际并不好吃,既有鸡屎臭,又有鸡毛臭。不过后来传到吃家手上,做法就改善了,鸡还是要杀死,还是要去内脏,去鸡毛。打整干净,将水分风干,以川冬菜,葱、姜、花椒,连黄酒塞入空肚内,缝严,再用贵州皮纸打湿,密切的裹在鸡身上,一层二层,而后按照叫花子的手法,在皮纸上涂以黄泥,煨以草火,俟肉香四溢,取出剥食,委实比铁灶扒鸡还为美味。虽然也可砍成碎块,盛在古瓷盘内,端上餐桌,以供贵宾,然而总不及蹲在火堆边,学叫花子样,用手爪撕来吃的有趣。这犹之在北平吃烤羊肉样,倘不守在柴炉子边,一面揩着烟熏的眼睛,一面在明火上烤一片,吃一片,请想想还有啥味儿?由这样吃烧鸡的方式,不禁油然想到吃烤鸭的同样方式来。成都鸭子,并不像北平白鸭子那们肥大,但也有像北平侍弄鸭子样的特殊喂法,其名曰填。一直把只平常瘦鸭填得非常之胖,宰杀去毛风干,放到挂炉里烤好后,名曰烤填鸭。因其珍贵,吃时必由厨师拿到堂前开片,名曰堂片,亦犹吃满洲席之烤小猪样也。不过成都的烤填鸭,并不如北平的好,因为鸭子填得太胖,皮之下全是腻油,除了吃一层薄薄的脆皮外,吃不到一丁点儿肉也。至于不填的瘦鸭,也可以在挂炉里烧,其名就叫烧鸭。寻常吃法,是切成碎块,浇以五香卤汁,这不算好吃法;必也准时(以前多半在正午十二点钟)守在烧鸭铺内,一到鸭子刚由炉内取出,抹上糖精,皮色变红,全身犹热烘烘时,即用手爪撕下,塞入口内,一面下以滚热的大碗黄老酒。这样吃法,自然不是布尔乔亚以上阶级的人所取,而真正的劳苦大众则又吃不起。在前,成都市上很多这类的卖热老酒的烧鸭铺,四十年前,青石桥南街的温鸭子,北街的便宜坊,都最有名,而西御街东口的王胖鸭店,则是后起之秀,而今已差不多全成古迹了。(王胖鸭店因为几次拆房让街,已安不下一张桌子,鸭子也烧坏了,毫无滋味。老胖、小胖皆已作古。所谓王胖,是人胖也,并非王姓而卖胖鸭也。今只有提督东街之耗子洞烧鸭店尚可,然已无喝滚热老酒之余风,遑论乎以手爪撕吃热烧鸭乎!)

  其三曰:牛毛肚,是牛的毛肚,并非牦牛的肚,此不可不判明。牦牛者,犛牛也,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注云,出西南徼外,至今仍是大小金川、康边、西藏一带的特产,且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。毛肚者,牛之千层肚也,黄牛之千层肚肉刺较细,水牛之千层肚则肉刺森森,乍看犹毛也。四川多回教徒,故吃牛肉者众。自流井、贡井、犍为、乐山产岩盐掘井甚深,车水熬盐,车水之工,则赖板角水牛(今已逐渐改用电力、机力)。天气寒浊,水牛多病死,工重,水牛多累死,历时久,水牛多老死。故自贡、犍、乐一带产皮革,则吃水牛肉。水牛肉味酸肉粗,非佳馔,故吃之者多贫苦人。自贡、犍、乐之水牛内脏如何吃法,不得知,而吃水牛之毛肚火锅,则发源于重庆对岸之江北。最初是一般挑担零卖贩子将水牛内脏买得,洗净煮一煮,而后将肝子肚子等切成小块,于担头置泥炉一具,炉上置分格的大洋铁盆一只,盆内翻煎倒滚煮着一种又辣又麻又咸的卤汁。于是河边的桥头的,一般卖劳力的朋友,和讨得了几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,便围着担子,受用起来。各人认定一格卤汁,且烫且吃,吃若干块,算若干钱,既经济,而又能增加热量。已不知有好多年了,全未为小布尔乔亚以上阶级的人注意过,直到民国二十一二年,重庆商业场街才有一家小饭店将它高尚化了,从担头移到桌上。泥炉依然,只将分格洋铁盆换成了赤铜小锅,卤汁蘸料,也改为由食客自行配合,以求干净而适合各人的口味。最初的原料,只是牛骨汤,固体牛油,豆办酱,造酱油的豆母,辣椒末,花椒末,生盐等,待到卤汁合味,盛旺炉火将卤汁煮得滚开时,先煮大量蒜苗,然后将凉水漂着的黑色的牛毛肚片(已煮得半熟了),用竹筷夹着,入卤汁烫之,不能太暂,也不能稍久,然后合煮好的蒜苗共食。样子颇似吃涮羊肉而味则浓厚,(近年重庆又有以生鸡蛋、芝麻油、味精作调和蘸料,说是清火退热,实为又一吃法。)最初只是如此,其后传到成都(民国三十五年)便渐渐研制极精,而且渐渐踵事增华,反而比重庆作得更为高明。泥炉还是泥炉,铜锅则改为沙锅,豆母则改为陈年豆豉,格外再加甜醪糟。主品的水牛毛肚片之外,尚有生鱼片,有带血的鳝鱼片,有生牛脑髓,有生牛脊髓,有生牛肝片,有生牛腰片,有生的略拌豆粉的牛腰肋、嫩羊肉,近年更有生鸭肠,生鸭肝,生鸭肝以及用豆粉打出的细粉条其名曰“和脂”者(此是旧名,见于明朝人的笔记)。生菜哩,也加多了,有白菜,有菠菜,有豌豆尖,有芹黄,以及洋莴笋,鸡窠菜等,但蒜苗仍为主要生菜,无之,则一切乏味,倘能代以西洋大蒜苗译名“波哇罗”的,将更美妙矣。然亦以此而有季节性焉,必候蒜苗上市,而后围炉大嚼,自秋徂冬,于时最宜。要之,吃牛肚火锅,须具大勇,吃后,每每全身大汗,舌头通木,难堪在此,好过亦在此。高雅而讲卫生的人,不屑吃;性情暴躁,而不耐烦剧的人,不便吃;神经衰弱,一受激刺便会晕倒的高等华人,不可吃;而吃惯了淡味甜味,一见辣子便流汗皱眉的外省朋友,自然更不应吃,以免受罪。牛毛肚火锅者,纯原始型之吃法也,与日本之火锅仿佛,又似北方之涮锅,只是过分浓重,过分激刺,适宜于吃叶子烟的西南山地人的气分。故只管处在清淡的菊花鱼锅的反面,而仍能在中下层吃家中站稳者,此也。

  其四曰:牛肺片,名实之不相符,无过于明明是牛脑壳皮,而称之曰肺片。中国人吃猪皮已为西洋人所诧异,(猪皮做的菜颇多,至高且能冒充鱼翅,而以热油发成的响皮,简直可媲美鱼肚,此关乎食谱,非本文旨趣所应及,故不细论。)而况成都人且吃牛脑壳皮焉。牛脑壳皮煮熟后,开成薄而透明之片,以卤汁、花椒、辣子红油拌之,色泽通红鲜明,食之滑脆辣香。发明者何人?不可知,发明之时期,亦不可知。在昔,只成都三桥上有之,短凳一条,一头坐人,一头牢置瓦盆一只,盆内四周插竹筷如篱笆,牛脑壳皮及牛脸肉则切成四指宽之薄片,调和拌匀,堆于盆内。辣香四溢,勾引过客,大抵贫苦大众,则聚而食之,各手一筷,拈食入口。凳上人则一面喝卖,一面叱责食客曰:“筷子不准进嘴!”一面以小钱一把,于食客食次,辄置一钱于有格之木盘中以计数,食毕算账,两钱三块,三钱五块也。有穿长衫而过者,震其色香,欲就而食,则又腼腆,恐为知者笑,趑趄而过,不胜食欲之动,回旋摊头,疾拈一二片置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两头望,或不为熟人察见否?故此食品又名“两头望”。今则已上席列为冷荤之一,皇城坝之摊头亦易瓦盆为瓷盆,于观感上殊清洁多也。

  其五曰:麻婆豆腐,上文已及麻婆豆腐,以其名闻遐迩,不能不谈,故言四项,于兹又添一项,并非蛇足,不得已耳。以做豆腐出名之麻婆,姓陈,成都人皆称之陈麻婆。既曰婆,则为老妇可知,既曰麻,则为丑妇可知,然而皆于做豆腐无关。缘陈麻婆者,成都北门外万福桥头一家纯乡村型的小饭店——本名“陈兴盛饭铺”,“麻婆豆腐”出名后,店名反为人所遗忘——之老板娘也。(万福桥已于民国三十六年阴历丁亥岁被大水打毁,迄今民国三十七年阴历戊子岁八月犹无修复消息,据云,此桥系清光绪丁亥岁重修,恰恰享寿一个花甲六十岁。)万福桥路通苏波桥,在三十七年前,为土法榨油坊的吞吐地,成都城内所需照明和做菜之用的菜油,有一多半是取给于此。于是推大油篓的叽咕车夫经常要到万福桥头歇脚吃饭,(本来应该进出西门的,但在清朝时代,西门一角划为满洲旗兵驻防之所,称为少城,除满人外,是不准人进出的。)而经常供应这伙劳动家的,便是陈家饭店。在早饭店并没有招牌,人们遂以老板娘为号,而呼之为陈麻婆饭店。乡村饭店的下饭菜,除家常咸菜外只有豆腐,其名曰“灰磨儿”。大概某一回吃饭时,劳动家中的一位忽然动了念头,想奢华一下,要在白水豆腐、油煎豆腐、炒豆腐等素食外,加斤把菜油进去。同时又想辣一辣,使胃口更为好些。于是老板娘便发明了做法:将就油篓内的菜油在锅里大大的煎熟一勺,而后一大把辣椒末放在滚油里,接着便是猪肉片,豆腐块,自然还有常备的葱啦、蒜苗啦,随手放了一些,一脍,一炒,加盐加水,稍稍一煮,于是辣子红油盖着了菜面,几大土碗盛到桌上,临吃时再放一把花椒末。劳动家们一吃到口里,那真窜呀!(窜是土语,即美味之意。有写作爨字的,恐太弯曲了。)肉与豆腐既嫩且滑,同时味大油重,满够激刺,而又不像用猪油做出那们腻人。于是陈麻婆豆腐自此发明,直到陈麻婆老死后,其公子小姐承继衣钵,再传到孙辈外孙辈,犹家风未变。虽然麻婆豆腐在四五十年中已自乡村传到城市,已自成都传到上海、北平,做法及佐料已一变再变。记得作者在民国二十六年“七七”抗战以后,携儿带女到万福桥陈家老店去吃此美馔时,且不说还是一所纯乡村型的饭店:油腻的方桌,泥污的窄板凳,白竹筷,土饭碗,火米饭,臭咸菜。及至叫到做碗豆腐来,十分土气的幺师(即跑堂的伙计)犹然古典式的问道:“客伙,要割多少肉,半斤呢?十二两呢?……豆腐要半箱呢?一箱呢?……”而且店里委实没有肉,委实要幺师代客伙到街口上去旋割,所不同于古昔者,只无须客伙更去旋打菜油耳。


  克实言之,成都实非止蔬菜之邦。因为好的蔬菜固然有,由外方移植而来,能繁衍而不十分变劣的也多,又因天时地利人工,使若干蔬菜的产期也长,可是到底不能封它为蔬菜之邦者,以外方还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好蔬菜,而它却还没有也。例如江南的莼菜,岂是我们的冬寒菜——又名葵菜——所能匹敌?营盘蘑菇,岂是我们的三塔菰、大脚菰所可期望?(西康的白菌和鸡菌,其庶几乎!)推而论之,即是全四川全西南也未能承此美称,再从另一方面说,也不能有此限制的称谓。何也?以蔬菜之外,依然有牛羊之美,有鱼虾之美也。譬如说,成都、昆明的黄牛肉就很好,只是有山羊而少绵羊,是一缺点。说到鱼类,话更长了,简而言之,如乐山的江豚——一般人都称为江团,甚至团右加一鱼字傍,其实即江豚之讹,后有机会,再为详论——泸县之癞子鱼,雅安之丙穴鱼——又名嘉鱼、雅鱼——涪陵之剑鱼,峨眉之泉水鱼,都不亚于松花江之白鱼,黄河之鲤鱼,江南之河豚,松江之鲈鱼,长江之鲋鱼和鳜鱼也。(岷江流域也产鳜鱼,也产四鳃鲈鱼,成都市上偶尔可见,但不常不多耳。)虾亦好,虽不肥大,但无土气。所最缺憾者,只是没有螃蟹。但仁寿县的蟹即是南蟹种,苟得其法蓄养之,亦可弥此缺憾。且峨眉山出产之梆梆鱼,又名琴蛙,乃食用上品,若有人饲之,其壮大嫩美且过于美国之牛蛙。而昆明翠湖之螺黄,则又是特产中之特产。故曰,蔬菜之邦之称,成都不任受,四川不任受,西南亦不任受。推而论之,牛羊之邦,鱼虾之邦,亦殊难为定论矣。(四川确有一些地方,只以牛羊为食,有谣曰:“鱼龙鸡凤菜灵芝”,言鱼如龙,鸡如凤,蔬菜如灵芝草,皆不易见不易得也。但不能以此一隅而概广大之北方,此理之至明者也。)

十一


  我以为中国菜之所以驰名全球之故,一多半由于作业的原料之多,而其做法又比较技巧,比较繁杂。其他姑且置之,单言发酵的过程,是够玩味了。西人有言曰,食料之最好者,端在发酵之后,变其本质,使其成为一种富于滋养的东西。本此,则知岂士(Cheese,即奶饼,即干酪,即塞上酥,即西康、西藏之酥油。岂士为英文译音,又写作启司,其音近于鸡丝。法文译音则曰“拂落马日”。)确为由脂肪变出之珍品。若夫由植物发酵,重重变化出来的食物,不其更为美妙乎哉!例如黄豆,新鲜的已可做出多种的菜,甚至连梗带荚用盐水花椒煮出,剥而食之,可以下茶,可以下酒,无殊笋干也。倘将干的磨成粉末,和以油糖,可以作点心;盛于瓦坛内,时时以水浇灌,使其发出勾萌谓之豆芽,摘去脚须,可煮可炒,可荤可素,这已经在变化了。设若将干黄豆泡软,(鲜豆亦可,但必须配合少许干豆,凡研究过食物化学的可以说出其所以然。)带水磨出,名曰浆,或曰豆汁,或科学其名曰豆乳。据说,其功用同于牛奶,但研究过食物化学者,则嫌其不甚可以消化之质素稍多,此豆之一大变也。再将豆浆加热,点以盐卤(四川人谓之胆水)或石膏,使之凝固,(用胆水点,则甚固,较坚实。用石膏,则固而不坚,此有别也。)不加压力者,名曰豆花;或冲之,则另成一品曰豆腐脑。(或曰豆腐酪,亦通),此二大变也。略加压力,使水分稍去,凝固成块,名曰豆腐,其余为豆渣,此三大变也。再使之干固,或略炕以火,或否,其味已不同于豆腐,对其所施之做法更多不同,名曰豆腐干,此四大变也。再使豆腐干发酵生毛,名曰毛豆腐,此五大变也。而后加以香料酒醪,密贮陶器中,任其再发酵,再变化,相当时间之后,又另成一种绝美食品,名曰豆腐乳,此六大变也。六个变化,即六个阶段,而每一个阶段,又可独立做出种种好菜,而且花样极多。倘在每个阶段内,配以其他蔬菜肉类,则更千变万化。倘将中国各地特殊做法汇集写之,可以成书一厚册,不第可以传世。如《齐民要术》之典册,且可以供民俗、民族等科之研究,而为传世论文之所据焉。上述,不过豆变之一派。其变之第二派,则豆油是也,豆饼是也。豆饼可以用作肥料,荒年又可充饥。其变之第三派,则豆豉是也。亦由发酵而来,不置盐者,曰淡豆豉,又作入药。置盐及香料者,曰咸豆豉,江西人旧称色豉,可作佐料以代酱油。咸豆豉之经年溶腐,色如乌金,不成颗粒,而香料配合极好,既可单独做菜,又可配合其他菜蔬肉类者,四川三台县及射洪县太和镇人优为之,即名曰潼川豆豉或太和豆豉。咸豆豉不任其发酵至黑,加入红苕(即红薯)生姜者,曰家常豆豉,团如小儿拳大,太阳下晒干,可生食,亦可配菜。然有不食之者,谓其气味不佳,喜食之者,则谓美如岂士,其臭气亦酷似云云。咸豆豉发酵后,蓄酵起涎,调水稀释(淡茶最好),加入干笋、萝卜丁、生盐、花椒、辣椒末者,乃成都家常做法,名曰水豆豉。以有季节性,不容久置,故无出售者,唯成都之旧式家庭中常制以享受。要之,黄豆是中国人食品之母,亦犹牛奶是西洋人食品之母。西洋人从牛奶中求变化,中国人则自黄豆身上打主意,牛奶之变化有限,而黄豆之生发无穷。上来所言,仅就已有已知者而略及之,而将来如何,未知者如何,虽圣人不能言矣。况乎黄豆一物又为中国所独有,(欧洲无黄豆,美洲也无,近闻美国有移植者,不知情形如何。)历史亦复悠长。黄豆即古之菽,吾人赖之而生存则无论也,即以其做法之多,技巧之盛,滋味之美而言,已足矫世界人类之舌,而高树中国菜之金字招牌。旧金山之豆腐乳,不过其一般耳。

十二


  肉类、鱼类、蚌蛤类可以用单纯的手法做出,而成为妙品。闻之福建福州有蚌蛤曰西施舌者,即用白水烹之,鲜美绝伦。吾于食鲜牡蛎、鲜瑶柱、以及血水蚶子之余,诚信其不讹。至于蒸蟹、醉蟹,以及成都式的醉跳虾,更用不着说啦。鱼哩,譬如某种鱼的生片,略蘸酱油,和紫菜食之,此日本式也,亦佳。加拿大出产之梭猛鱼,在冰藏之后,其肉酥松,生割成块,和黄莎士(souse,即法文译音之“马约迺斯”)食之,至为可口。其他如菊花锅之生鱼片、生鸡片,如涮锅之生羊肉片,以及各种烫而食之,烤而食之种种鱼片、肉片,几何不是半生半熟,而即入口之美物乎?不过,此种做法看似单纯,而终须配以繁杂之佐料,甚至绝好之汤,仔细想来,实不如法国式之带血子牛肉。其做法,只将子牛肉一片下锅煠之,一面已熟,一面尚生,刀叉一下,血水盈盘,而其佐料,亦只盐与胡椒末耳。然其味之美,实过于多少红烧清炖,黄焖素煨。如此想去,单纯之做法尚多,然欲求其既须单纯,又鲜佐料,又滋美绝伦者,实不可多得。故中国菜以单纯著称者少,而横绝今古,无与匹敌者,端在配合之繁复及其妙也。

十三


  其实中国菜之配合亦复简单,提其纲,挈其领,也只几句话而已:曰,肉类配合肉类,肉类配合鱼类,鱼类配合鱼类,肉鱼类配合蔬菜类,蔬菜类配合蔬菜类。而且一品配合一品,一品配合多品,多品配合多品。其中又有直接配合,间接配合,直间接与直间接的配合,几次间接与一次直接之配合。这么一来,似乎就近于匪夷所思,而又加以煎也、炒也、煠也、也、溜也、烤也、烧也、焖也、煨也、熬也、炰也、蒸也(这一字类又须分为饭上蒸,笼内蒸,隔碗蒸,不隔碗蒸,干蒸,加水蒸,不一而足)、煮也、烹也、炖也、炕也、煸也、烙也、烘也、拌也,此二十手法,看来渐觉眼花,何况其间尚有综合之法,即煠而复蒸,煮而又烧。有综合二者为一组,有综合三者四者而为一组,则奇中之奇,玄之又玄,岂特不有素修之西洋人莫名其妙,即中国人而无哲学科学头脑,以及无实地经验无熟练技巧者,亦何能窥其奥哉!就中最足以自矜者,尤在做蔬菜的手法,吴先生所封蔬菜之邦,其指全中国而言乎?诚以西洋人之做蔬菜,除少数种类,能变一些花样外,大多出以单纯方式,倘不是白水煮好,旋加黄油、生盐、胡椒,即是揉之成泥,糊涂而食之。毕竟法国人文明,尚能懂得较为复杂之配合,所不足的乃是在二十种手法中,只具有煎、煠、烤、煮、煨、拌几种。就这样,已经高明之极,较之专讲科学卫生,配合热量的美国人,便前进了不知若干年代。呜呼!食乃人生大事,求其适口充肠可也,何苦牢牢披记科学羽毛,而将有良好滋味之菜蔬,当成药吃哉!

十四


  有人说,大凡历史悠久的民族,其食品都相当复杂,固不仅中国为然。比如从古籍上考察,像腓尼基人,像迦太基人的食单,已很丰富了,而古希腊人、古罗马人,也都是好饮嗜食的民族啊!这话诚然有理,但我现在所讲的,只是指现代民族所通常具有的食单,并非要作食的历史的研究。何况食之为物,一如衣冠居室,都脱不了环境的支配。设如此一民族所生长的地方,人不得天时,不得地利,赖以口腹之资的,不是牧畜的牛羊,便是野生的熊鹿,确乎处在“鱼龙鸡凤菜灵芝”——谓得鱼之难如得龙,得鸡之难如得凤,得菜蔬之难如得灵芝草也——的境地,我想,这民族纵即有万年不断的历史记载,而它的食单也未必能有我们《周礼》(北方的)、《楚辞》(南方的)上所记下的那些名词罢?我们可以这样说,一个历史悠久,而行踪又广阔,和其他民族接触又频繁的民族,其食单是丰富的,其制作食品的技术是复杂的。此即古代腓尼基人、迦太基人、希腊人、罗马人的食单之所以有异于现代蒙古人、爱斯基摩人的缘故。

十五


  便是有悠久历史的民族的食单,也还有其时代性哩,换言之,即是在某一时代作兴吃什么,而过一个时代,或即不作兴了,或另有一种可吃之物起而代之。我们光就中国方面说罢,据史籍所载,我们在商朝时代有所谓豢龙氏、屠龙氏两氏族。龙者,大爬虫也,豢者,驯养之也。大爬虫已被驯养,想来便如今日我们之驯养大蛇者然。驯养了干什么呢?自然为的杀了来吃。有专门杀此大爬虫者,大约特别有杀之技巧,父子兄弟相传,故名之曰屠龙氏。环境转移,大爬虫不适于生存,抑或也和大象一样,驯养了便难于生育传种,以致徒留龙之名,故到周朝时代,便不再见有以龙肉所做的食品。虽然迄今在小说上尚时见有龙肝凤髓之说,那也不过用来形容食品之稀有珍贵罢咧。龙肉之不再盘餐,以其无有,此可不谈。至若《周礼》上所列的许多酱类(都是一些特殊字体,若一一引出来,便得劳烦印刷者逐字刊刻,予人不便,何必炫博,故不录引),至今还是有的,姑举一例,如蚔酱,据考证家说,即是蚁子酱。此蚁子,是否即为今日寻常蚂蚁之卵,因考证家未曾确说,想来总是蚁类。然而今日有吃鱼子酱的,却未看见有用蚁子酱的(听说南非洲倒有食蚁的人),曾见明人某笔记上说华南瑶人或苗人有用蚁卵做酱,但今日仍未见此特殊食品传到汉人席上,想来也已过时了。此已足证我所说食品也有其时代性。还有一例,如吃狗肉。在《周礼》上看来,中国古人已常吃狗,《礼记》也说过:士大夫无故不杀犬豕,可见中国古人是把狗当猪羊一般宰了吃的,而且屠狗这门职业中,还出过好些英雄好汉,如专诸,如樊桧。不知为了什么缘故,后世忽然不作兴了。虽然今日也还有一部分要人一年吃它几回,甚至也还吃得香。听说考较的还特别把狗关在栏里,像喂猪样用粮食荤腥喂得肥肥的,到冬季打杀了来吃,说是壮阳补血。而广东朋友还能从经验中告诉你:吃狗要嫩,不要过一岁;吃猫要老,定要过三岁。不过把狗肉当作珍馔,搬上大餐台子,以宴嘉宾的终究没有,而最大部分人,还是不要吃它。此外,我本人记得在很幼小时——由今言之,大约五十三年前了——随大人走人家坐席,吃过一样乌鱼蛋,以后便少吃过,民国十八年在北平东兴楼才吃到第二次,及至回川,偶见南货店中有此物事,问他们销行地方,据说只有外州县或四乡厨子来买。如何做法,连南货店的老主人都不知道。后来翻到外家一本旧账簿,才知道在一百三十年前,成都宴席上,原来每次都有乌鱼蛋汤的。

十六


  中国食单除了环境常变,时代推移,肉蔬配合,愈演愈变愈精致外,其所以能够超越其他古老民族,而无止境的达到今日这种境地的缘故,仔细寻思,这于中国民族博大容忍的特性是大有关系的。中国人的这种特性,第一表现得非常显著的,在于宗教信仰之自由。窃考古中国人自商朝信鬼重巫教、重祭祀以后,它本应该一如其他民族滚到宗教界阈上去以求禳解,然而不知怎么突然大跨一步,跨到重理智、重人物的周朝,于是思想马上得致解放,而孔夫子的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、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”、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”的至理名言,也才立稳了脚跟,传诸后世。请想,这是何等的进步,何等的自由!自此,中国的宗教便没有成立。我们可以说墨教之中衰,并不因为它的巨子丧失,而确是由于人民之没有宗教信仰。诚然,其后也有海滨的方士,也有西南山岳的“米贼”,也有由二者结合而成的道教,但我们只能说这是由于印度佛教传入后的一种自尊的反动,绝非出于民族狂热之不得不有也。而且佛教也罢,道教也罢,即读书人强勉凑成的儒教也罢,巫教也罢,乃至随后传入的景教也罢,天方教也罢,拜火教也罢,以及近五百年追踪而来,凭借物质文明以展布其野心的天主教(基督教旧派)也罢,娶妻生子而与中国人见解大不相同的耶稣教(基督教新派)也罢,总之,一到中国,中国人都能容纳之。你以为他们毫无信仰吗?未必然也,奉行的人还是那么多,而且中国的哲学、文学曾受过外来宗教的绝大影响,甚至影响到普遍的人生行为与思想。你以为他们果真信仰吗?又未必然。首先,凡宗教信仰应具有的排它性,和“之死矢靡它”的狂念,在中国人身上就发现不当,别的不说,我们但看欧洲中古世纪,只由新旧两种教派之争,可以大群大群的杀人,可以因为不改变教宗而活活的被烧死;“五月花船”之去美洲,也是由于此一教派不胜彼一教派之压迫虐杀,乃至希特勒之残杀犹太教徒,也一小半下根在宗教的排它性上。然而在中国哩,我们却看见某一代皇帝喜欢佛教,他可以下令天下道士全剃头发做和尚,下一代皇帝忽然喜欢了道教,他又可以下令天下和尚蓄起头发来做道士。其他势力的宗教,更不必说,统名之曰旁门小道,曰邪教,曰污民的邪说,随时可以剿杀之,扑灭之,而奉行这种宗教或邪说的人民也并不见得有什么至死不悟的狂热,而竟成千成万的去殉道。一般尚有所谓通品者,无所不信,其实是无所信。例如六朝时张融病卒,遗言左手执《孝经》《老子》,右手执小品《法华经》,这就是一般艳称的三教归一的办法,也就是多数中国人对于宗教的态度。至今,听说四川新津县某一大庙,一夜之内就供奉着孔子、老子、释伽牟尼、耶稣、穆罕默德,称为五圣,愚夫愚妇求子求财求福求寿的,全可燃烛焚香,磕头礼拜,而并不分彼此。像这样的宗教信仰态度,你们能在别一民族内发现得出吗?如其不能,这便是中国人的特性,也可誉之为中国本位文化。中国人既是修养到了无须乎有宗教信仰的狂热,那吗,关于一种什么主义的奉行,也就不能以洋国情形来说明中国,谓洋国曾是如何如何,中国未来也定然会如何如何,那也便错了。所以大而言之,治理中国,绝不是光能懂得洋道理,光能博得洋人之首肯称誉,而便可也。小而言之,知道了中国人的这种特性,也才理会得出中国菜单何以能至今日的境界啊!

十七


  表现中国人博大容忍之二,就在中国人能够接受各地方民族所固有的文化之一的食,而毫不怀疑的将其融会贯通,另自糅合成一种极合人类口味的新品,又从而广播于各地方各民族;既无丝毫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妄解,也无所谓“尊王攘夷”的谬想,更无所谓唯美主义的奴见。例如在西汉时候,西南夷特产的蒟蒻酱,只管西南夷诸国被灭亡了,其后全改土归流了,然而这食品却被汉族采纳,遗留至今,是即今日成都所通用的木芋(亦作磨芋)豆腐,又称为黑豆腐的便是。从酱而至豆腐,已经不是原先做法了,现峨眉山僧再将其置于冰雪中,令其发泡坚实,谓之雪豆腐(也称雪魔芋),或共鸡鸭肉红烧,或置于好汤内同烩,较之以生木芋豆腐做来,果然别有风味。有人说,用生木芋豆腐做的豆腐乳,其美味实不亚于旧金山的华侨豆腐乳,其他如烤羊肉之来自东胡,鱼生粥之遗自南越,亦斑斑可考。目前云南人的耳块,岂非就是僰人的成饭米粑的译音乎?昆明有谣曰:“云南有三怪,姑娘叫老太,青菜叫苦菜,粑粑叫耳块。”所谓怪,就因名称之怪。足以征见这可怪的名称,绝非由于明朝初年,大部分南京富豪被谪居时所遗下,而实实由土著摆夷所传留也。四川尚流行(目前已经稀少了)一种咸甜俱可的,米粉包馅的,旋蒸旋食的东西,名曰哈儿粑,此为满洲席上的点心之一。哈儿粑也是译音,犹之甜点心中之“撒其玛”也。满洲全席今已不兴,但哈儿粑与叉烧小猪与挂炉烤鸭,却单独的被流传下来了,而后二者且成为中国食单中可以炫耀的美肴。自对日战争以后,与洋国交往日频,由洋国传入的食品和做法,被采纳而融会贯通的也不少,例如鸡鸭清汤煨露笋,蒜苔烩“马喀洛里”(macaroni,即意大利通心粉),番茄酱烧海参,咖喱炒虾仁等,岂但已经成了中国的固有菜,而且实在比其原有做法还好吃得多,若将中国食单仔细研究,可以看出大部分食单的来源,皆不免如我上来所说。这种态度,也与容纳外来的宗教一样,只有中国人才具有。你们不信我这说法吗?但请想想,并且多问,无论哪一洋国人说到中国菜,都恭维,都喜欢吃,但若干年来,他们的菜单上几曾采用过好多的中国菜来?诚然,技术之不容易学得,也是一因,然而没有中国人这种风度,却是顶重要了。

十八


  食单因宗教之说而受限制,这真是一桩最可悲的事件。清真教徒不吃猪肉,并且不吃无声无脾无鳞的好多生物,这不但使食单的范围业已缩得过小,而且在配合与做法上,也失却了许多自由。婆罗门教徒尊视牛为神物,不敢吃它,这也使完备的食单,失去了一根重要支柱。至于佛教徒之什么生物都不吃,只吃谷物与蔬菜,虽然成都许多大丛林的香厨师,和上海居士林素饭馆的大司务,可以从豆类、菌类、笋类,与芝麻油、橄榄油,以及其他植物油中,想方设计,做出种种鲜美而名贵的素菜,然而一则过于精致,再则也不免于单调,无论如何,终不能做出多大的花样。我这里且举出两色寻常川菜,一是家常式的,一是餐馆式的,并不算精致,也不算名贵,但一涉及宗教,则皆做不出来。家常式的,如将盐水泡青菜的叶茎横切成丝,加盐水泡过的辣椒丝,加黄牛肉丝,以熟炼后之纯菜油炒之(凡以牛肉炒菜,必用植物油而忌猪油,此经验中之定例也),这样菜,如不加牛肉丝,光是素炒出来,未尝不可口,但加牛肉丝炒后,而又不必吃牛肉丝,仍然只吃盐水泡青菜的叶茎,其味就大大的美妙了。餐馆式的,如将较嫩之黄豆芽摘去两头(即芽苞与脚须),加入煮至刚熟后而又缕切成丝的猪肚丝,以熟猪油炒之,佐料除黄酒外,光用盐与白胡椒末,做法也简单透了,然而比起光是素炒豆芽,光是荤炒猪肚,那真不可以道里计。仅就这两样寻常用的菜而论,除了干犯三种宗教(回教,婆罗门教,佛教)不计外,即令顶讲究口欲的洋国人,又何能懂得其奥妙!第一是,青菜必须用岩盐的盐水泡熟,而只用叶茎;第二是,猪肚必虽煮至刚熟,而不用生炒。这中间自有其道理,而不仅仅关乎技术,非有悠长历史及本位文化之中国人,真不易语此也!

十九


  中国之有许多行事,是行之有素有效,而并不知所以然者。究其行事之初何以致此,则十九先出于偶然,其后乃成于经验。以其说不出一个“为什么”,故自清末维新以来,许多略窥门径之徒,遂不惜本其半罐水的科学常识,(蜀语之半罐水,即长江流域所谓之半吊子,盖指千钱得半也。甚至再打对折而谓为二百五,斯更刻薄之至!)而动辄訾议之曰不科学。延长之则不卫生,则不文明。不文明,便是野蛮啦!但又念及我们到底是个古国,也有文化,而文化中更有食之一种足以骄人,于是只好改而自谦曰:我们是弱小民族,是积弱之邦。于是民族自尊自信之心,乃为此等宣传一扫而光。例如我们以往有好多人,在无意间将指头弄破,血淋血滴,如何是好呢?于是香炉灰,蜘蛛网,腐烂鸡毛,门斗内积年尘垢,在乡间则是污泥黄土都是止血上品。在毫无科学头脑的人说来,则曰:“从祖先人起就是这们干的,有啥道理可言!”有完全科学头脑的见之,便应该细心研究,从而说明其所以然。但半罐水的先生却只摇头叹息曰:“岂不怕染上有毒害的微生物乎?”然而其结果偏又出乎所谓科学常识之外,不但血居然可止,疤居然可结,而创伤居然痊可,此又何也?曰:彼时尚未知积垢污秽之中,有盘尼西林之妙药藏焉。此种似是而非之行言,在讨论食物时,尤为显见。例如洋人曾说菠菜中含有维生素甚多,食之卫生,于是许多高等华人(因为半罐水中十九皆高等华人也),皆奉为圣旨,不惜什么更富滋补养料的好东西皆不敢吃,而乃专吃半生半熟之白水菠菜。洋人在昔一闻未达时,又曾说过动物内脏都不卫生,尤其是猪的。因而亦有若干高等华人便炒腰花、炒肝片都拒绝入口,甚至连叉烧大肠头(雅名叫“叉烧搬指”)、藜霍汤煨心子,也不免望之蹙额。然而至于今日,由于较为完全的科学证明,动物的肝与血岂特食之卫生,而且还是妙药,还更证明,内分泌荷尔蒙也应该从动物的肾脏去设法,这已甚为合乎中国古老就已行之有素有效,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道理:“你的血虚吗?多吃点牛羊猪的血罢!鹿血顶好了,但是难得,鹿茸则血气两补。”“你的心神不交吗?那是用心过度,心血亏耗,煮个神砂猪心子来补一补,包管见效。”“你肾亏腰痛吗?赶快吃点甘枸杞煨牛鞭,或常常吃点炒羊肾也好。”而且一九四八年三月,我们最可相信的某美国医生复证明说,菠菜不宜多吃,吃多了无益有害。按照他的意见,岂独菠菜如此,无论其他什么有利东西,都不可服用过多,过多则一定会出毛病。在吃的这一点上证来,此理尤为不可动摇。我向来就感到,像我们中国的食单,有时表面论来,好像都不大科学,即是说都不大卫生和文明,其实只要多多研究一下,倒是许多东西,颇多做法,都甚合卫生之理,只要你吃得不太多,太多了,弄到消化不良,那才真个不卫生哩!

二十


  半罐水的科学说法中,尤其不伦不类的,便是“北方人好吃生葱、生蒜,西南方人好吃辛麻的辣椒、花椒,如此过分的刺激之物日常用之,岂但肠胃容易受害,即清明的头脑也会因之而弄到麻木不仁。西国人之所以比华人强健聪明者,食物之清淡卫生合乎科学,实为一大原因。”呜呼!其然,岂其然乎?我们姑试一追究英国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因何而成立?及印度、南洋群岛与爪哇因何而被夷为殖民地?无它,只缘胡椒、豆蔻、肉桂、咖啡等调味品之作祟耳!并闻之西班牙、意大利以及法国南部地方,亦颇产牛角红辣椒,据说,那般西国人之吃起来,不但不比中国西南人弱,似乎比自流井人吃七星辣椒的还要狠些。又闻俄罗斯人除生葱、生蒜不吃外,还在火酒“伏特加”中加入辣椒末或胡椒末,这比一般中国人都厉害了。以前还听说有某一德国人常常出售本身血液而不匮竭,后经医生考验,始知其人惯食生葱,于是证明生葱乃生血之物。又闻一九二二年法国巴黎某医生发表论文,谓大蒜精为扑杀肺病菌之良药,一时称为伟大发现。由此,足见中国人自古以来莫之而为之的吃生葱大蒜,在东方环境中,实为卫生之至。辣椒、花椒之在西方潮湿之区,其必然之需要,亦犹生葱、生蒜之于风沙地方也。只不过辣椒多吃,或不惯而乍吃后,容易使人脸红出汗,在仪容观瞻上,未免面对尊容稍感忸怩耳!生葱、生蒜则因吃后口臭,第一,在想象中似乎不宜对天神祈祷,故古者斋戒,必避五荤,五荤即葱姜韮蒜薤(也称“藠头、藠子”)也,并非如今日居士们之以血腥为荤;第二,不便迎待嘉宾。

二十一


  一面夸奖中国菜,不愧为孙逸仙先生的忠实信徒,一面又诋其不卫生,则又无惭于洋人的应声虫。我前已说过,中国菜并非不卫生,乃至如半数中国人所不能吃的红辣椒,以其所含维生素及铁质甚富,而又适合卤气甚重的潮湿地方人的胃口,亦复甚合科学,甚为卫生,所云不大卫生者,实为一般有钱人之桌上餐耳!有钱人的食品,大都过于刁巧,过于精致,致令食物上许多有益于人的东西,每于加工之后,丢个干净。米的谷皮,若是全碾为糠,不留丝毫余痕,煮而成饭,粲白则诚粲白矣,但是吃久了,却不免于脚气病。故凡害脚气病的人,大抵不是惯吃糙米饭的穷人。为了弥补此种缺乏维生素的缺憾,乃有于饭后调服药房精致过的细糠一盏。此新法,恰如俗话说的“脱了裤子放屁”,何若不必考较,就吃糙米饭之较为明智合理?如已为人众周知之无聊举动,可无论矣。至于富人所常服燕窝,鱼翅,银耳,哈士蟆等物,穷人因为吃不起,故不敢吃,或做梦也未吃过。纵令儌天之倖,偶然得吃,亦因其为高贵之品也,震惊则有之,适口而充肠则未必焉。此缘穷人的吃,主旨皆在吃得饱(生命的卫生),吃得有正味;而富人的吃,主旨则在于滋补(胃脘的卫生),在于色香味以及形式的技巧和美观。由前言之,为实际之需要,得之则生,不得则死,因有种种道理可谈,由后言之,为技术之欣赏,得与不得生死无干,已无许多至理。所谓卫生云云,非为一般而设,故不具论。

二十二


  考较吃,如何才得吃,才吃得有味道,才好吃,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通性。自然啰,没有钱的穷人,其基本吃法,便是见啥吃啥,主旨在一个饱字。然而待到他稍有力量,则他所要求的,就不止一饱,而是如何弄来才有味,才不至于死板板的一个呆样子。举例说罢,一块猪肉一把蔬菜,若将其放在美国中等人家的主妇手上,她的做法,大约从元旦到除夕,永远是那样;肉哩,非烤即煮,以熟为度;蔬菜哩,可生拌则生拌,不生拌即以白水煮熟,要以吃得下去,合乎书本上所说,与夫能够发生若干卡路里热量为止,其最大要求,不过如见啥吃啥的中国穷人,取其一饱而已。然而要是这一块肉和这一把蔬菜,落到了中国人的中等人家主妇手上,那吗,我敢担保说,至少三天就有一个变化。我们可以想象得到:第一次是白煮肉和炒素菜;第二次必然是红烧肉和肉丝炒菜;第三次必是肉菜合做。这一来,花样就多了,煨啦,炖啦,烧啦,蒸啦,甚至锅辣油红哗喇喇的爆炒啦,生片火锅般的烫一烫或涮一涮啦,诸如此类,其要求只在怎么样将其变一变,而吃起来味道不同,不至于吃久生厌。从元旦到除夕,虽然这只是一块猪肉一把蔬菜,总之做出来的,绝不止是一个永远不变的味道也。为什么如此?说来简单,即是中国人对于吃的要求,在饱之外,还要求不常。而主妇们的脑经,又乐于用在此上,因为她们把这个吃字看得甚重故也。看重吃字,乃有欣赏之情绪。岂非人生之要义也欤?

二十三


  中国菜之何以能传之久,传之远者,还幸亏中国人对于这类艺术尚不怎样的神秘视之,神秘葆之。中国人向来有个大毛病,即是对于所谓“道”,很愿意传授人,而且还拼命的想传授人;对于所谓“术”的技巧,即技术,进一步言即艺术,却异常悭吝,异常自私,每每秘而不传;不得已而传,也必将其顶精奥处留下来,以防弟子打翻天印时,有一手看家本领,这在技击和音乐上,尤为痼疾。在做食的艺术上,也有这类人,如西晋时,石崇家咄嗟可办的豆粥,就偏偏不肯告人。这犹可说是因他要与同时代的豪门王恺竞争,不得不尔。但如《南史》所载:“虞悰家富于财,而善为滋味。宗武帝幸芳林园,就悰求味,悰献粣及杂肴数十舆,大官鼎味不及也。上就悰求饮食方,悰秘不出,上醉后,体不快,乃献醒酒鲭鲊一方而已。”这就未免太那个了!从人品上讲,虞悰不屑对权贵低头,这比起成都那个动辄以御厨自称,动辄以亲自伺候过叶赫那拉氏、又伺候过蒋中正委员长为荣的黄某,其高尚真不知到何等地步,可惜的就是虞悰未能超越那时的环境,敢于出头开一个大餐馆,将其治味之秘,公诸大众,即不尔,也应该勒成专书,让大家抄传于世,岂不更值得后人钦佩?从心胸和见识上讲,我们该责备他太悭吝,太自私,岂但不及苏子瞻(因有东坡肉做法传世)、袁子才(因有随园食谱传世)之为人,甚至连北平、成都做豆腐的查与陈,连北平做鱼的潘与吴,连广东做脍面的伊,皆远不如也。幸而中国善治味做食的人如石崇、如虞悰者,尚不多,而大都在自己欣赏之余,还高兴表暴出来,教育大众,使众人都能像自己一样的欣赏而享受。此是传艺术者之心胸,也是传道者之心胸,确乎值得我们的歌颂。

二十四


  做中国菜的要诀,以及要研究中国菜之何以千变万化,我告诉你们,唯有一字真言曰:火。秦始皇嬴政的生身父亲邯郸奸商吕不韦,使其食客们所代辑的《吕氏春秋》上,便曾点明出来,曰:“凡味之本,水最为始;五味三材,九沸九变,火为之纪。”水,且等说到饮字上再论。兹只言火。不过要言火,必先详知其器具,换言之,炉灶是也。除了高等华人外,一般中国人的炉灶,一如一般中国人的肚皮,也是随方就圆,见啥吃啥,从一切草一切木,直到一切煤一切炭,凡可烧者,并无择别。我们知道外国科学家就以煤的不同,炭的各异,而特为设计出种种适合煤质炭质的锅炉,中国人做饭治味的炉灶,又何独不然?他们虽画不出什么方程式,虽不明白XY等于什么,可是凭了需要,凭了经验,凭了常识,他们也居然能够做出经济的适应。我们且说成都罢。成都是平原地带,产煤产炭的地方都在西北百里以外的灌县、彭县,而且皆不通水道,也无铁路,虽有短短一段公路,可是用汽油用酒精的大车,连载人且不够,而又向不知道利用兽力来拉运;以前人工便宜时,多费些劳力汗水,倒不算什么,但是愈到近来,人工愈贵,而我们成都百分之二十的住户,仍然在烧着这种不经济的煤炭。因为烧炭也有条件,比如人口众多,时间较长,方划得来,无此条件的其余百分之八十的住户,便只好烧木柴了。而木柴的出产地,在一百五十里外眉山县和青神县。幸此二县皆在岷江之滨,虽是逆流上行,倒底比在几十里的陆地上,纯用人力搬运的,较为便宜。却是也因运费日昂,使得七十余万的成都市民,对于必须生活费用中,最感头痛而开支最大的,就是这个燃料。成都人为了要非常经济的来使用木柴,岂但是古人所说的像烧“桂树”,而且吻合了许多田舍人家所讥讽的在烧“檀香”,确乎其然,柴是劈的那么短,那么细,那么匀,排在小巧的灶肚内的铁桥上,又那么精致;弄菜弄饭要大火时,可以一口气排上四五根,只要菜饭一熟,喊声“退火”,便立刻将柴拉出弄熄。成都人得燃料不易,故于用火亦极为考较,做饭不说了,其技之精,能在一口铁锅内,同时做出较硬较融两样米饭。即以做菜言,无论蒸炒煎炖,也极讲究火候,而尤长于文火的煨、。以成都为例,便可推而知之在烧草根兽粪的地方,用火方法又不同,做食方法自必随之而异。一言蔽之,中国之大,燃料来源各殊,炉灶不能划一,大抵只能以食品去将就火,不能全燃以火来将就食品。但大体别之,火分文武,文火者,小火也,微火也,加热于食品也浙,所需时间较长;武火者,猛火也,其焰熊熊之火也,做食极快,例如炒猪肝片,爆猪肚头,只在烈火熟油的耳锅中,几铲子便好也。无论文火武火,而要紧者端在火候,过与不及皆不可;其次,即在调味用铲,如何先淡后浓,如何急挥缓送,皆运用于心,不可言宣。故每每同一材料,同一用具,同一火色,而治出之菜公然各殊者,照四川人的说法,谓“出自各人身手”,意在指明每一样菜皆有作者的人格寓乎其间,此即艺术是也。

二十五


  艺术,就免不了艺术界的通例:有派有别。所谓派,并非有东西南北地域之分,亦不在山珍海味材料之别,而是统地域,统材料,专就风格及用火方面,从大体上辨之,为家常派、馆派、厨派是也。此三派,犹一树之三干,由干而出;当然尚有大枝,有小枝,有细枝,有毛枝,甚至有旁生侧挺之庶枝蘖枝,但皆不能详论,仍止就三干略道其既焉可耳。先言厨。厨者,厨子也,法国人视作厨之艺术甚高,并建筑、音乐、绘画、裁缝等列为人生十大艺术之之一。中国古人更重视之,考于古籍,有彭铿和滋鉴味事尧,有伊尹以割烹要汤,而助天子为治的宰相,称为调羹手,即喻其能调和五味,善用盐与梅也。因其在历史上有地位,故我们在口头上辄尊称之曰:某大师傅,简称曰某师。此一派,介乎家常与馆之间,能用文火,也能用武火,也讲求色香,也讲求刀法形象,但不专务外表,同时又能顾到菜之真味,例如做笋子,就不一定切得整齐,用水漂到雪白,漂到笋味全失,他就敢于迅速的将笋剥出切好,并不见水,即下油锅。尤其与馆特殊者,因能做小菜,与家常不同者,因能调好汤。短处在好菜不多,气魄不大,勉强治一抬席面,尚觉可以,两桌以上,味道就不妙了。以前专制时代,士大夫阶级同巧宦人物,大都要训练培养一二名小厨房的厨子,(也有不是外雇的厨子,而是姨太太或通了房的丫头。据说,比雇的厨子可靠,因能体贴入微,而又听说听教,决不会动辄跳槽也。)除了自奉之外,还用以应酬同寅,巴结上司,或者盒奉精馔数色,或则柬邀小集一叙,较之黄金夜赠,岂不既风雅而又免于物议?此等厨子,都有其独到之处,或长于烧烤煨炖,或长于煎炒蒸熘,除红案外,兼长做面点之白案,此又分工专业之馆所不及处。凡名厨,必非普通厨子、伙房之终日牢守锅边,故其空闲较多,能用心思,其本人也定然好吃好菜,好饮美酒,好品佳茗,绝不像普通厨子、伙房成日被油烟熏得既不能辨味,而又口胃不开,临到吃,只是一点咸菜和茶泡饭。而且此等名厨,脾气极大,主人对之须有礼貌,不然,汤勺一丢,掉头便走。记得清朝光绪庚子前后,江西巡抚满洲旗人德寿,便曾为了发膘劲,厨子不辞而去,害得半个月食不下咽。然而倘遇内行,批评中窍,亦能虚心下气,进而请益,或则犹挽起衣袖,再奉一样好菜。自从几度革命后,此等阶层已有转变,风尚所趋,亦渐不同,许多私家雇用的厨子,大都转至于馆,易伺候少数,为服务大众。不过公共会食之制未立,私门治味之习犹在,人口稍众,经济宽裕之家,依然有所谓厨子或伙房在焉。只是战火频仍,生活太不安定,征逐酒食,大多改用西餐,谁复有此空时闲心,做训练厨子雅事?故至目前此派渐衰,能执刀缕切,不动辄使用明油、二六芡者,已为上乘,无论如何实实说不上什么艺术矣。

二十六


  馆是餐馆,越是人口集中的都市,餐馆越发达,越利市,四面八方的口味都有。顶大顶阔顶有为的餐馆,人人皆知,可以不谈,所欲谈者,乃中等以下之馆,及专门包席之馆耳。中等以下之馆,大多为本地口味,以成都市上者为例,在三十年前,红锅菜馆最为盛行,虽然水牌上写着蒸炒俱全,其蒸的只有烧白和蒸肉,白菜卷酥肉等;炒哩,大抵肉片、肉丝、肝花、腰花、宫保鸡丁、辣子鸡丁等。最会用猛火,即武火是也。最不会做蔬菜,有些甚至连炝白菜都炒不好。如其菜品较多,加有海味,加有鱼虾,则称之南馆,这大概是南派馆子之简称。以前,此等馆子,只能临时点菜,备客小吃,而不能备办席面。专备席面的,为包席馆。包席馆可以一次办席几十桌,专供红白喜事之用,也可精心结撰的办一桌两桌,以供考较口味者,应酬宴客,但是馆内并无起坐,只能准备好了,到人家去出菜。此两派虽历有变化,但有一与前之厨不同者,即菜单有定型,甚至刀法及放在碗内的形式,通有定型。吃一次是此味觉,吃百次还是如此味觉,所谓落套是也。此缘人人口味各殊,不能将就人人口味,只好取得一种中庸之味,使人人感到“都还下得去”而已。及至私家之厨,分人于馆,虽在菜单及口味上起了变化,多了些花样,然而久而久之,还是要落套的,其故即是厨只在服事少数人,只求馔之如何精,脍之如何细,而用钱则不计。馆哩,除了服事多数人外,而每一席的成本,终不能不有所打算也。

二十七


  家常菜的味觉范围更窄,经之营之的时间更从容,故一切都与厨、馆不同,除了馆派之“纯”不能用,除能兼用之文火外,(以岚炭为原料,必使火焰熊熊高出炭外数寸者,为武火,宜于煎炒煠烩,器为耳锅。亦用岚炭,而不用火焰过大,有时须专用木炭,即炭,即硬木如青、檀木等烧出者,更有专用泡木烧成之炭,名桴炭,或桴楂者,名文火,宜于煨煮焖,红烧清炖,器以沙的陶的为最佳,搪瓷者次之,不得已而再思其次,则点锡纯银之器差可,顶不可用者为铜与锑。据说,法兰西之煨家常牛肉汤,至今仍用陶罐,此一色菜,即曰“火煨罐”也。)尤能用温火,温火之器曰“五更鸡”,成都人曰“灯罩子”,以竹丝编成,中间置燃棉绳之菜油壶,比燃煤油之“五更鸡”尤佳。举实例言之,如用温火制燕窝、银耳,可使融而不化,软而有丝;以煨鸡汤海参,则软硬之间,尤难言喻。然而前者一器,须费十小时,后者一器,须费三十小时,其软化如烂熟了的寻常的红烧肉,苟以此法此器为之,已绝非文火所做出者可比,自然更谈不到武火。即此一例,厨派、馆派如何梦想得到?

  最近,报上曾载美国正在试验之雷达炉,据说:煮鸡蛋七秒钟即熟,以纸裹包饺入之,三秒钟熟,而纸仍完好,科学诚科学矣!然而未必艺术,亦惟美国人能发明之,能利用之,何也?因其距吃的艺术之宫,尚有十万八千里途,此途又非飞机可达,必须脚踏实地,一步一步的走也。然而高等华人,未必解此,据说他们已科学化了,早饭是白蒸猪肝和花旗橘子,如此的自卑自贱,还有何说?自然雷达炉子首先采用的,便是此等人了。

二十八


  上面所举用温火之例,未免太贵族,其实家常菜之可贵,是不讲形式,不讲颜色,只考较香与味。比如做笋,如上面所说,馆派则难免加上一些二六芡,厨派则不用芡,但必须将其漂之至白,取其悦目,而味则无有,家常做之,乃有菜之真味。又如上面说的冬寒菜——川人以为胜于莼菜——馆派就根本不能做,若叫强勉做之,必仍油大味重,而菜未必熟。厨派做之过于精致,每每只摘取嫩苞,不惜好汤火腿口茉以煨之。好却好吃,然而绝吃不出冬寒菜之味,这就须家常做法了:连苞及嫩叶先以酱油炒之,加入米汤烹煮,不加锅盖,色自碧绿,若于沸之后,再加入生盐合度,菜既熟而微带脆意,无其他佐料,乃有清香,有真味。然而为其寒碜,只好主人自享,以为奉客,客则不悦,故为显客者,殊无此口福。不过已往士大夫之家常菜,重在精致刁巧,以求出奇争胜,故往往在大厨房之外,更有小厨房。主持小厨房者,多半为姨太太,或由太太训出之丫头,收用了为姨太太者,如西门大官人府上之孙雪娥焉。初不解为何必用姨太太,后闻人曰:凡雇用的厨子,每不可靠,学到了手艺,不是骄傲得忘其身份,就是动辄喜欢跳槽,或一跳就跳进了馆,而自立门户,于是思之思之,鬼神通之,乃有专门训练姨太太之一法。而今只有抗战太太、前线太太、接收太太——民国初出,成都尚有义务太太、启发太太,以地方色彩太浓,不必具论——已无姨太太制度,故此种封建风尚,不愁不连根拔去。得亏我们许多有识的太太们,尚未整个走出厨房,故家常菜仍得保留一部分,将来之变化如何,不可知。或许再进步后,此种古典派的艺术,便将成为历史的名词而已。

二十九


  譬如为山,馆派是基层,厨派是中层,家常派则其峭拔之巅也。无论走到何处,要想得其地方风味,只到馆子中吃吃,未可也。能进而尝试一下私家厨味,庶乎齐变至鲁矣!除非你能设法吃到若干家的家常菜,而确乎出于主妇之手,或是主妇提调出来的,那才是鲁变至道,你才可以夸说登了山顶,不管风景如何,奇妙不奇妙,总之是山顶也。本此途往,便知中国菜到底算是何处好,何处更好,何处最好,何处绝好,殊不易言!何哉?以无此一人吃得遍全中国之馆、之厨、之家常,而又非常内行,起码也得像清道人之“狗吃星”一样也。无此种人,便不可表论中国菜,尤其不可做食谱;食谱或亦可做,但不可妄标科学方法,譬如说某菜煮若干分钟,今试问之:用何种火具?而火的温度,究在华氏或摄氏之若干度上?如不能表而出之,则所云科学者,只半吊子科学,亦只一知半解之高等华人信之耳。何况说到底,好的菜品,根本就不能太科学,例如利用外国机器切刀来切肉丁,你用最精密的尺子来量,几乎每颗肉丁,其六面俱相等,但是你炒熟来,却绝对没有用不科学的手,切出来的其大小并不十分一致样的肉丁好吃,何也?盖面积大小相等了,则其受热和吸收佐料的程度亦相等,在味觉上显出的只是整齐划一的一种激刺,而参差不齐的激刺,好不好吃分别在于此;馆派、厨派、家常派之差别,高低亦在于此。本此孤证,便知道一门艺术,真正说不上科学也。

三十


  中国人对于其他生活要素,由于顶顶重要的“自由”,大概都可模糊,有固然好,精粗美恶倒不十分计较,只要有哩,并不一定拼身心性命以求之。独于食,那便不同了,在川人中间,按照旧习,见面的第一句话,并非是“你过得怎样?”“你好吗?”而是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或曰“吃过了没有?”而且在询问时,还带有时间性,在上午,问的是早饭;过午,须问午饭,四川语谓之“饷午”,读若“少午”;入暮则问晚饭,谓之“消夜”;其严格犹洋人之问早安、日安、晚安也。其他,凡与人相交接,团体与团体相交接,大至冠婚丧祭,小至邻里往返,庄严至于纳贡受降,游戏至于“撇烂”打平伙,甚至三五小儿聚而拌“姑姑艺儿”——黄晋龄的餐馆名,引用为“姑姑筵”,亦通——无一不有食之一字为其经纬。笔记载:以前漕河总督衙门,顶考较吃了,诸如吃活猴脑,吃生鹅掌,一席之肴,可以用猪八九头,每头只活生生的取肉一块,余皆弃之。这种暴殄之处,姑不具论,甚至一席之肴,必须吃到三整天方毕,这真可以表现中国人好吃的整个性格,而且不吃不行。乡党中许多事故,大都由于不具食而起,谓人悭吝,辄曰:某人是不肯请客的,“要吃他么?除非钉狗虫!”言之痛切如此,甚至“破费一席酒,可解九世冤;吝惜九斗碗,结下终身怨。”可以说,中国人对于吃,几乎看得同性命一样重,这不但洋人不能理解,就是我们自己,亦何尝了解得许多!

三十一


  中国人只爱重视吃,而孙逸仙先生也不惜称之赞之。但是就各文明国家说来,却顶不平等,而阶级性带得顶强烈的,也是中国人的食。别的一切倒姑且不举,只请你们——读者先生们随处留心瞧瞧罢!是不是从古至今,从这儿到那儿,都有点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饿死骨”的诗味儿?如其有,这就是中国,而且也是现代的中国。然而在讲究命定的中国人来说,并不认为这是社会的不平等,与乎有什么阶级,跟美国人,尤其是苏联人的讲法不一样,这般中国人的解释,则全是归于命,可以傲然曰;“我之吃得好,是我的命好,换言之,即我之福气好也!”吃有吃的福,即所谓口福是也,大抵都是命中注定,不可非分希冀,亦不可妄自菲薄。于此有二例焉,都是说了出来,便可令你们咬菜根的,甚至吃观音土的穷汉心安而理得焉。

  其一例:在若干无聊文人的笔记上载得甚多,无非是某达官某贵人也者,平生好吃什么什么,总之,吃得多,而且吃法出奇。考其所以然,原来某人少年时,就曾做过一梦,梦见有了许许多多东西,据说全是他的口粮,非吃完了,不能寿终正寝,于是仍然吃之,“颠沛必于是,造次必于是”者,贵人之口福然也。

  其二例:亦见于什么文人的笔记,云:有一泥工在一富室工作,日见主人食必四盘八碗,而皆少尝辄止,乃喟然叹曰:“暴殄哉,若人!设以我当之,必餐足焉!”主人闻之,乃令庖人具食如常倍之,邀泥工共盘餐,谓曰:“尽尔量,勿拘礼教!”泥工啖之露盘底,余汁亦必啜尽。不一周,食渐减,迨后,乃对食颦蹙,若不胜苦楚。主人笑劝之。工曰:“真不能下咽,强之,胃不纳,必哇出乃快。”于是主人大噱曰:“我早知尔必如此,尔岂不闻人各有其口福哉?……”

  有钱人仗此福气,故敢大吃特吃,吃到发生胃病,丝毫不怨。而一般民众,纵即隔朱门而嗅到肉香,甚至回味黎藿而馋至口角流涎,亦丝毫无此怨尤者,诚自知无此福气故也。得方定命论,于是中国人至不平等之食单,乃能维持于不败。

三十二


  中国人的菜单,从品质上讲,确实越到晚近越是进步;但讲到吃起来的形式,恰相反,越到晚近,倒越简朴得不成名堂。在昔,我们原是讲究礼貌的,讲究排场的,考之三礼,斑斑可见。就是士大夫平常服食的方式,在《论语·乡党》篇也载得颇详细,但是一到革命生活情形变了,譬如,汉刘邦业已从马上抢得天下,而一般从龙的臣子,尚能在金銮宝殿上大吃大喝,大呼大叫,甚至于毛手毛脚,拔剑砍柱,但生活安定了,礼貌排场便随之而兴。倘把十月革命后的苏联人的废除礼貌运动,及至十余年来,苏联在外交酬酢上的节仪思索一下,更可证明中国从前的那种对于饮食的排场,实是跟社会经济的安定与否有绝大的关系。我们现在只重实际的吃,不重形式的吃,是从满清末年,宴客改用圆桌时就兴起了。愈到后来,愈是简朴,一张大圆桌,一次可以请上十六位佳宾,而且纵然在某些必须讲究礼节的场合中,也可大打赤膊,表示豪放。一直到现在,这种不拘的形式,说来好像是中国所独有。不过近年盛行的洋式鸡尾酒会,却也表现出繁重的洋式外交宴会,也渐渐从庙堂风、沙龙风,而趋于乡野风了。时代大轮随时在向前滚动,此即中国古代《易经》的大道理:豪杰之士,明顺逆,知时务,便能操纵之,创造之,自己更新,与人更始,丢了旧的,成功一个新的。而非豪杰之士,才会时时想到持盈保泰,巩固他非法的既得利益,拼命迷恋骸骨,歌颂骸骨,并且时时提倡些什么本位,什么运动,其实只显得糊涂而已。试问他:请客时还能不能用八仙桌子?还能不能摆上二十围碟的大席面?还能不能吹吹打打音尊候教?至少,还能不能穿起大礼服,用包金的象牙筷恭恭敬敬去奉贵宾一枚清汤鸽蛋?

三十三


  汉朝人有句挖苦暴发户不懂得穿、吃艺术的成语:“三世长者,知服食。”后世,将其译为白话,便成为,“三代为宦,才知穿衣吃饭。”虽也有点道理,但舍艺术而就形式论,还是经不住谈驳也。三世之岁月,不能不算久矣,倘以中华民国建元以来说,三十五年又两个月,尚不过一世多点,其间变动而不居的情形,则如何?小的不论,先看大的:袁贼世凯,强奸舆论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丧尽祖先一十八代的德,不过想把时代向后挪一挪,将中华民国的民字,改为帝字而已,他成吗?张贼勋只管做了民国贪财好色的武官,老留着一条油光发辫,自以为愚忠砥柱,在民国六年时,把溥仪捧出来,不过浑水摸鱼,自己想当几天军机大臣而已,他成吗?历历数来,如此违反时潮的大事尚多,一直到目下,还像灰里余烬般,一伙非法的既得利益者,犹汲汲然在做扭转乾坤的努力,不管这伙人声势多大,手法多新,说的话多巧,你能担保他们都成吗?苟一切不成,则知三世相传的老形式,实在不能原封原样的保留它。即进而论到艺术,那也不是一成不变的,例如:祖老太爷时代,吃白水豆腐的蘸料,仅仅是温江白酱油里面加一点红油辣椒,加一点葱花,再多哩,加一点蒜泥,吃起来,已算了不起的美味了。然而到老太爷时代,就变了,不知不由的在这蘸料中,还要加一点芝麻油,或是芝麻酱,或是炒熟的芝麻,才感觉要这样,味道才好,前一代的人未免太单纯了。然而到老爷时代,交通方便,市面上有了洋广货品,而老爷又有了点半吊子的科学脑经,同一样白水豆腐,但蘸料却大变了,首先被革命的,便是红油辣椒和蒜泥,被认为过于激刺肠胃,不卫生,而代之的,乃是湖南的菌油,广东的蚝油,或竟是西餐上的德国“麻鸡”,法国的“鬼布”——按此必是穿过西装,能稍说几句洋话之新式老爷——你以为到此就止了步吗?然而不然也,到了现在的少爷时代,又变啦!首先,白水豆腐就改名号,被名为“老少平安”——此乃广东馆菜单上之芳名——蘸料哩,倘若少爷出过洋,尤其是到英美两国去看过洋景致的,他的办法很简单,不然,就根本不吃白水豆腐,而只吃洋国的“鸡丝”——译音,即“岂士”,即奶饼,已见前考——或只吃蒸得半生不熟的猪肝,搭两枚美国橘子;不然就根本不用蘸料,光吃白水豆腐,顶多加一点生盐;倘若少爷还讲究口腹的话,则蘸料中间必加入日本的“味之素”,爱国的则为天厨味精之类,以及峨眉或清溪的花椒油。请想,光是蘸料配合一项,就跟着时代发生了偌大而偌多的变化,你能老抱着三世以前如何如何,来评论现代,而迷恋骸哥,歌颂骸骨,大大兴起九斤老太之一代不如一代之感吗?所以我说,苟不着眼现代,而徒然提倡什么名为新,而其实是旧得不堪的什么生活方式,那简直是大种糊涂虫,更谈不上中国人的食也!

三十四


  中国菜的做法,是随着时代在改进,此可颂道者也。而吃的形式,也是随着时代在改变,此则有可论说之处。不过,我论说的主旨,得先声明:我绝对不赞成复古,或是泥古,像中国以前那种吃的形式,只可说是为了虚伪的礼貌,而太蔑视吃的事实。比方说,在大宴会时,席面是一百多样,水陆俱备,作法齐全的满汉大菜,而主要吃的人,却是一人一桌,顶寒伧的也是六人一桌的开席。每一样菜端上来,必须主人举箸相让,客人始能拿起筷子,大约讲礼的每菜只一箸,主人再让,可以再来一下。因此,笔记上乃载有裘文达公吃了一整天满汉全席,竟至不能饱的叙述。即寻常专讲应酬的人们,在乡党间极可脱略的宴会上,也往往吃了全席回家,还要捞一碗茶泡饭。像这样,只可说是暴殄,哪能说得上享受?此犹可说宴会之义,本意在吃,吃多了,显得穷相,不斯文。所以至斯文之女客,乃有吃得少,检得多之诮。女客走时,取各人面前茶碟中所堆积者,汇为一处,谓之曰聚珍,又曰:万仙阵。盖缘主人每菜所亲奉者皆为珍品,而客人则为礼貌所拘,又未便取食也。即在小布尔乔亚之日常食桌上,父子夫妇,兄弟姊妹,姑嫂妯娌,伯叔娘婶之间,亦复有许多只顾礼节,而实在说不到享受之处。每每上好的菜,亦为了礼节,长者纵只下一二箸,小辈虽然馋到眼红吞口水,设若长辈不打招呼,仍然只好撤下桌去,让用的人吃。于是小房间中,乃有私房菜之兴起,本来和气一团的人家,可以因了一点菜,弄到很生疏,甚至引起争执。像这样,我就宁可称颂一般大多数平民之蹲住一块,各捧着一碗白饭,共同享受着一样菜,或两样菜而吃得嘻嘻哈哈的方式。你以为大家的筷子搅做一团,没有三推五让的节仪调乎其间,便会因为半箸不匀,遂红眉毛、绿眼睛的抢起来,打起来,那么你只管放心!我们全中国三亿六千万的平民——以最近内政部公布的全中国人四亿五千万打八折,系根据一般说法,中国农民占人口百分之八十,照愚见,农民大概可算是小布尔乔亚阶级以下的平民了罢——很少听见为了争半箸菜,而在坚苦的抗战八年以后,还挽住领口,又吐口水,又诀娘骂老子的吵打一年而不歇的。而且相反的,任凭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道理,也不许在吃饭时候理论,更不许说毛了就出手打人。一出手便错,理由是:“天雷也不打吃饭人。”

三十五


  中国平民之捧着一碗白饭,不一定要有桌子板凳,随蹲随站的吃,诚然较之小布尔乔亚阶级以上的人,吃法简朴天真,比起专讲虚伪的礼貌,固自值得颂道了,可是在态度和情绪上,还是有问题。其问题,在光是有了不得不已而吃它呢?抑或为了人生要素的享受?由前而言,那不过一任本能的冲动,犹之中国之打内战,无论如何说法,总难抬出一个使人心服的理由。由后而言,这来头就重大了,不管人生的意义在哲学上如何讲解,要之,不吃既无人生。粗浅的说罢,一日二日不吃,尚可也;三日四日不食,起码就精神萎靡。倘不出于自动的绝食,已经是社会问题;如其不出于自动绝食的人数上了一大群,那可了不得!不但成了政治问题,而且也成了国际问题。中国理学家只管奖励人“饿死是小事”,但是苏武老爹在贝加尔湖饿得用毡子裹着雪嚼,也还未曾受多大的责备,并且理学家前辈的儒家,到底不能不恭维法家管仲的说法:“衣食足而后知礼义,仓廪足而后知荣辱,”以今为证,在河南、湖南、山东、河北一些饥馑地方,要是不用物质去救济,你纵然将上海用霓虹灯照的“礼义廉耻”四个字扛了去,再请会弄黑白的宣传部长天天舌敝唇焦的广播,教训了再教训,辱骂了再辱骂,诬蔑了再诬蔑,恐骇了再恐骇,而其结果,还只是一个乱字。但是“一吃而安天下”,张道陵的后裔,凭了汉中的米,可以成为宗教;李密凭了陈仓的米,可以建立瓦岗寨,你想吃之于人,何等重要!而且吃一顿饱饭,顶多只能管八小时,又不比衣服,做一件可以抵挡相当久的时日,因此,这意义,又更重要了。如其逐日吃得停匀,吃得好——即是说营养够了——则红光满面,精神饱满,气力充实,不说别的,就用来打内战,也理直气壮得多呵!所以古人才说:“民以食为天”;所以孔夫子之许可子路,亦以其在“足兵”之先,提出了个“足食”;所以征实敝政,只管大家都晓得,一年当中,从入仓到船运,不知糟蹋了若干粮食,引坏了若干人心。然而当局宁可屡失大信于民,仍要征……征……征……!

三十六


  上来所言不免过于啰唆,而且野马跑得太远,如单就吃的态度与情绪说罢,中国古人对于吃,原是认真的,为了鼎尝异味,可以翻脸弑君。因此,先王欲以礼节之,不图矫枉过正,其归结是,认真的情绪竟为礼貌淹没了,而流于虚伪的应酬,流于暴殄。自满清末季以来,礼乐不作,衣冠未制——此理言之太长,如其将来有兴写到谈中国人的衣冠娱乐,再细说罢——在吃的方式上,乃得返于简朴,于是,一般人的情绪,也才渺渺的认真起来。李梅庵清道人之“道道非常道,天天小有天”,梁鼎芬之被名为“狗吃星”,都是认真的表现。然而说到态度,则不免由超脱而流为苟且,脱,即四川话之“骚脱”,普通话谓之不拘,尚可也,以其情绪论近乎认真,并不是见啥吃啥,捞饱作数;至于苟且,那便是为了不得已而吃,甚至为了对付肚皮而吃的,其情绪出于勉强。兹借两个故事说明,以免言费:其一,是一位到过法国的仁兄,叙说他亲眼看见的一件事。时为一千九百二十一年,地点在法国南部某城,事情是:一个乞丐模样的中年人,当正午十二点半钟,全城人家应该吃午饭时。这位乞丐先生遂也坐在一座大理石纪念碑下的,挺宽而挺平的石阶上,面前铺上一块白布,随在全身衣袋中,摸出了许多油纸包的东西,极有秩序的摆设起来,有黄油,有果酱,有黄莎士拌好的生菜,有干牛脯,有干鲞鱼,有两块大面包,有两瓶红葡萄酒,也有刀叉,也有一只小瓷盘。一切摆好之后,才舒适的坐好了,把当天的一份报纸展开,既富于礼貌,而又旁若无人的旋看报,旋用起午餐来。那位一直在他旁边窥伺过的异国仁兄,不由向我感叹说:“他竟然具有在他公馆的大餐厅里用餐的气概,那种安然享受的情绪,真动人!”其二,是在民国十八年秋冬之交,不知因了一桩什么事情,得以参加卢作孚先生北碚峡防局内一次盛大的聚餐,那时,并非兵荒马乱,而聚餐的人,也大都是有教养的,有素修的小布尔乔亚一类的人士,而且菜也相当考较,饭也是洁白的。但是吃饭的人却都站在桌边,从卢先生起,一举筷子,全牢守着“食不语”的教条,但闻稀里哗啦,匙箸相击,不到十分钟,这顿盛大的聚餐便完毕了。我当时不胜诧异,何以把聚餐也当作打仗?而卢先生的解释,则谓:人要紧张的工作,一顿饭慢条斯理的吃,实无道理可说,徒以养成松懈的习惯,故不能不改革之。呜呼!吃为人生大事,只顾捞饱作数,而不以咀嚼享受的情绪出之,此苟且之至,可乎?

三十七


  一直到今日,可说一般中国人在吃的方式和态度上,简朴是很简朴了,认真也很认真了,只是嫌其不甚了解吃于人生的意义,而往往过于苟且,除了正正经经的大宴,稍存雍容的礼貌外,无论大布尔乔亚、小布尔乔亚,乃至平民——我只承认中国有世家,而不承认有贵族。由于历史太长,代谢频频,一切阶级,颇难维系。在目前,老实说罢,只有的是既得利益阶级和贫穷阶级而已——对于吃,只能说是暴殄与捞饱作数。至于作为有意义的享受,那真说不上。我诚心恭维中国菜,我不赞成半吊子的科学化,我尤不赞成提倡大众菲薄的吃,像平民之弄到吃观音土,吃自家的儿女;兵士弄到吃泥沙和发霉的“八宝饭”,那真可说不成为国家。执政者苟有丝毫良心,何能口口声声,专门责备人民的不对,而自己便显得毫无责任似的!我的意思,愿意四万万七千万的大众每顿都有肉吃,每顿都有叫洋人看了而羡慕的四菜一汤吃饭;更祷告:燕窝、鱼翅等珍贵之品,每一个月,要有一二次作为平民大众桌上佐餐的菜;而牛奶,不光是给与贵妇人去洗澡,即穷乡僻壤的小儿,每天都能分享半磅。尤其重要的是,平民大众的食桌上都能有一瓶花;虽然不必都照西餐的办法,各人吃一份,但碗盏杯盘总得精巧而光致。更根本的,则在吃的时候,大家都能心境坦然,不把这事当作打仗,当作对付,也无须要感谢什么神、什么人之偿赐我们一饱,而确实认得清楚这是人生的要义,非有享受的情绪不可。无谓的礼貌可以不必,而雍容的态度则不可不有。

  像这样,庶几中国太平!要打仗,也可以认认真真的打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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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劼人
类型:散文随笔
总字数:3.3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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