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人之孙

  民国纪元前一年,商务印书馆的《小说月报》,就在那时发行。不知在第几期上,看见了十首游戏诗,题名叫做《都门窑乐府》,不经意的一读,立刻就感觉到一种浓郁的趣味,于是读了又读,一直读到背得。

  诗是那样的有味,当然要晓得作诗的是如何的人。但是题目之下,只简简单单印了三个字:王泽山。而于王泽山的身世来历,却无一点介绍。

  事情不知过了好久,也实实记不起是什么人告诉我,使我忽然知道做《窑乐府》的王泽山,原是四川的诗人,并且是名士,死了多年了。又忽然知道同学中有一个怪人王光祈正是这位诗人和名士的孙子。

  绝不是王光祈亲口告诉我的,他这个怪人,在那时节,除了读书作诗谈女人,是不说别事的,何况是自己的正经身世!何况是值得夸耀的祖德!但我终于从旁人口中,知道得很明白:诗人毕竟不离诗人的本色,除了吟哦推敲,规矩是不治生产,名士自然更有其潇洒出尘,用钱如水的派头的,以此,到诗人死在北京时,家产是说不上,而遗世的只有诗集一部,儿子一名。

  诗人之子王茂生,自然也免不了诗人气习,要是多活一些时,也必有一部诗集的。不幸死得太早,早到不及见他儿子——王光祈——的面。光祈是遗腹子,到底出世在他父亲死后两月?或三月?告诉我的人没说清楚,我那时也没排给他作行述,当然恍惚了。而记得清楚的,就只在他出世后,他的家产至多不过三四百两银子,而恒定的收入,仅仅温江县城外一个锅厂,每年可收二十几千文钱的租。寡母孤儿便靠了这菲薄的收入,以及叔伯一点帮助,以及老太太一双手爪,居然过活了下来。

  王光祈的学历,据说是如此的:自幼是他母亲亲自教读,一直到九岁,才进本地的私塾。在这时节,他的生活是很苦的,大凡后来那种“打得粗”、“吃得苦”、“跑得路”、“打落牙齿连血吞”、“咬紧牙巴不求人”的精神,就在这时节养成的。

  他十二岁时,诗人有一个受业弟子赵尔巽,不知如何想起,忽由北方寄了一封很恳切的信给他老太太,主张他须得到成都来进学堂。所以他十三岁,才由四十里外的故乡,偕同一个乡人何学章来成都来,进了胡雨岚办的第一小学堂。赵尔巽恰于是时调任四川总督,因为感报师恩,便命他每一周作文一篇交去,亲自给他改削,同时并给他报捐了一个同知前程。

  第二年,是光绪三十四年(一九〇八年),王光祈考进了当时比较有名的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的丙班,也与何学章一道。赵尔巽更于是时,于四十八家当商的罚款中,指拔银子一千两,交与东南门两个主脑当商存息,每年由王光祈使用息银四十余两。这一来,在宣统二年(一九一〇年),他老太太方有了力量,给他讨了一位比他小一岁的妻子,而望他赶快生个孙儿。但是,王光祈的长子是宣统三年生的,数月中就殇了,辛亥年才又生了第二个儿子,一岁半不到,也因出痘夭殇了。于是诗人之泽,便自此而斩。

  我们的怪人可爱处就在此,在辛亥事变以前,我们何曾晓得他与四川总督有什么关系!而他本人又何曾稍为改过他那土样儿!发辫老是拇指粗一条,靴子、鞋子要穿顶大的,长衫、短褂照规矩是褦褦襶襶的,与同学们向是那样冷冷落落,在自习室里读他喜欢读的书,读得摇头播脑,不读时,便撑起高眉骨,鼓起圆眼睛,看着空际,那是怪人在作诗了。

  我是光绪三十四年(一九〇八年)秋季考入分设中学堂的丁班,宣统元年(一九〇九年)同几个丁班同学被提升到丙班。只管同怪人在一个自习室里,就因为讨厌他那冷僻的样子,一直不大同他说话。宣统三年的春季吧?记不起因何原故,忽然发现他会做诗。以如此一个冷僻的人,居然能做诗,这真令我诧异极了!但是也因此,我们才算有了交情,有了吃茶喝酒的交情,而后也才从上天下地,往古来今,谈到女人。他已经是一个女人的丈夫,又快要当父亲的人了,只管小我一岁,谈到女人,却不能不让他逞强,这是他最得意的事。

  诗人毕生潦倒,是有例可循的诗人之孙,却无例可说是应该受穷。只管无例,而我们的怪人终于因了辛亥兵变,当商遭劫,而立刻赤贫了。

  所谓怪人就在于此,有钱吃饭读书时,是那样的土样,那样的冷僻,依然只剩下一个锅厂时,反倒肃然了,同我争看《西清散记》,或是围着火盆打诗钟。

  只有一个时候顶无聊了。这是民国二年(一九一三年),我们把五年的旧制中学住毕,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,出省读书的,到高等学堂读书的,到社会上找着了事的,而怪人虽在一个无聊的报社里编稿子,但是只有一碗小菜饭吃,日暇无聊,便来找着我,少城公园茶铺里一坐,相对无言,连谈女人的兴会都没有了。不久,报馆关门,他就挟起一个小包裹一迳跑回了温江。

  他是民国三年春末,同曾琦一道由泸县启程出川的。那时,他的母亲,他的次子,俱先后死了。我也正找有个职业在泸县,并正在学填词。记得曾托他顺带几张小照去上海送魏嗣銮(时珍)、胡助(少襄),周无(太玄)。他说:“何不写几个字呢?”我一时骚性大发,便各填了一阕《丑奴儿》词,写在小照背后。事隔二十二年,《丑奴儿》词记不得了,只记得他们走后,我填了十几阕《浣溪沙》,有半阕是忆他们的,词曰:

一水惹情牵远浦,


万山将意渡平芜,


计行人已过巴渝。


  王光祈毕竟是诗人之孙,他的旧诗,在朋侪中实是最有工力的。他由北京写寄给我们几首过三峡律诗,做得真不错,可惜早已失去了!而他自到北京不久,也就大变,诗人之孙的气氛就磨灭了。虽然如此,他的命运,终不外乎是诗人的命运,你们说啦!

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一日成都病榻前回忆的一段
(原载1936年4月《追悼王光祈先生专刊》)


  附 王光祈遗著《夔州杂诗》

今夜孤城外,悲风战马嘶;猿声过峡断,人语入舟低;


蜀道仍荆棘,秦军自鼓鼙;居民苦行役,闭户水东西。


白帝城边树,春来处处深;征吴存大义,入蜀系天心;


髀肉今难抚,夔巫日又沈;遍怜东逝水,终古尚阴阴。


万里瞿塘水,滔滔怒不平;中原还逐鹿,竖子竞成名!


千载忧难已,深霄剑自鸣;直行终有路,何必计枯荣!


不知云外路,已作峡中人;水落鼋鼉怒,风微日月真;


野花迷古渡,幽草送残春;独有青城客,劳劳滞此身。


两岩如壁立,一线漏青天,乔木临风倒,苍藤带雨悬;


乾坤浮不老,云雾暗相连;只合同僧住,时携买酒钱。


雷声才着壁,风已过夔门;四面奇峰乱,千年怪石尊;


江湖如有托,舟楫漫招魂;无限浮生事,凄凉未忍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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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劼人
类型:散文随笔
总字数:2454
阅读量:1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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