倚天屠龙记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





「春游浩荡,是年年寒食,梨花时节。白锦无纹香烂漫,玉树琼苞堆雪。静夜沉沉,浮光霭霭,冷浸溶溶月。人间天上,烂银霞照通彻。


浑似姑射真人,天姿灵秀,意气殊高洁。万蕊参差谁信道,不与群芳同列。浩气清英,仙才卓荦,下土难分别。瑶台归去,洞天方看清绝。」


作这一首《无俗念》词的,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,有道之士。此人姓丘,名处机,道号长春子,名列全真七子之一,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。《词品》评论此词道:「长春,世之所谓仙人也,而词之清拔如此」。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,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,说她「浑似姑射真人,天姿灵秀,意气殊高洁」,又说她「浩气清英,仙才卓荦」,「不与群芳同列」。词中所颂这美女,乃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。她一生爱穿白衣,当真如风拂玉树,雪裹琼苞,兼之生性清冷,实当得起「冷浸溶溶月」的形容,以「无俗念」三字赠之,可说十分贴切。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,当年一见,便写下这首词来。


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,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鵰大侠杨过为妻。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,却另有一个少女,正在低低念诵此词。


这少女十八、九岁年纪,身穿淡黄衣衫,骑着一头青驴,正沿山道缓缓而上,心中默想:「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,才配得上他。」这一个「他」字,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侠杨过了。她也不拉缰绳,任由那青驴信步而行,一路上山。过了良久,她又低声吟道:「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语,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」


她腰悬短剑,脸上颇有风尘之色,显是远游已久;韶华如花,正当喜乐无忧之年,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,似是愁思袭人,眉间心上,无计回避。


这少女姓郭,单名一个襄字,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,有个外号叫作「小东邪」。她一驴一剑,只身漫游,原想排遣心中愁闷,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,而名山独游,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。


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,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,规模宏伟,工程着实不小,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,共长八里。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,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,奔泻而下,再俯视群山,已如蚁蛭。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,遥见黄墙碧瓦,好大一座寺院。


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,心想:「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原,但华山两次论剑,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?难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,生怕堕了威名,索性便不去与会?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,名心尽去,武功虽高,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?」


她下了青驴,缓步走向寺前,只见树木森森,荫着一片碑林。石碑大半已经毁破,字迹模糊,不知写着甚麽。心想:「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,年深月久之後也须磨灭,如何刻在我心上的,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?」瞥眼只见一块大石碑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塔,嘉许少林寺僧立功平乱。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,带兵讨伐王世充,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,最着者共一十三人。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,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,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。她神驰想像:「当隋唐之际,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,数百年来精益求精,这寺中卧虎藏龙,不知有多少好手。」


郭襄自和杨过、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後,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。她心中长自记挂,於是禀明父母,说要出来游玩山水,实则是打听杨过的消息。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,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,也便心满意足了。偏生一别之後,他夫妇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,不知到了何处隐居,郭襄自北而南,又从东至西,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,始终没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近讯。


这一日她到了河南,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,自己十六岁生日之时,无色瞧在杨过的脸上,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,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,但不妨去问他一问,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,这才上少林寺来。


正出神间,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後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,一人诵念佛经:「是时药叉共王立要,即於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,说胜妙伽他曰: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;若离於爱者,无忧亦无怖──」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,不由得痴了,心中默默念道:「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;若离於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」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。


郭襄低声道:「我要问他,如何才能离於爱,如何能无忧无怖?」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,拨开树丛,追了过去。只见树後是一条上山的小径,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,正缓缓往山上走去。郭襄快步跟上,奔到距那僧人七、八丈处,不由得吃了一惊,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,比之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,那僧人颈中、手上、脚上,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,行走时铁链拖地,不停发出声响。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,桶中装满了水,重量更是惊人。郭襄叫道:「大和尚,请留步,小女子有句话请教。」


那僧人回过头来,两人相对,都是一愕。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,三年以前,两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。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,但内功深湛,不在当世任何高手之下,便道:「我道是谁,原来是觉远大师。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?」觉远点了点头,微微一笑,合十行礼,并不答话,转身便走。郭襄叫道:「觉远大师,你不认得我了吗?我是郭襄啊。」觉远又是回首一笑,点了点头,这次更不停步。郭襄又道:「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?如何这般虐待你?」觉远左掌伸到脑後摇了几摇,示意她不必再问。


郭襄见了这等怪事,如何肯不弄个明白?当下飞步追赶,想抢在他面前拦住,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链,又挑着一对大铁桶,但郭襄快步追赶,始终抢不到他身前。郭襄童心大起,展开家传轻功,双足一点,身子飞起,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,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,不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。郭襄叫道:「大和尚,这般好本事,我非追上你不可。」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,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,越走越高,直至後山。


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,但仍和他相距丈余,不由得心中佩服:「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,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,当时还不大相信,今日一试,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。」


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後,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。郭襄大奇,叫道:「大和尚,你莫非疯了,挑水倒在井中干麽?」觉远神色平和,只摇了摇头。郭襄忽有所悟,笑道:「啊,你是在练一门高深的武功。」觉远又摇了摇头。


郭襄心中着恼,说道:「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念经,又不是哑了,怎地不答我的话?」觉远合十行礼,脸上似有歉意,一言不发,挑了铁桶便下山去。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,只见井水清澈,也无特异之处,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,心中满是疑窦。


她适才一阵追赶,微感心浮气躁,於是坐在井栏圈上,观看四下风景,这时置身处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,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,横若列屏,崖下风洇飘渺,寺中钟声随风送上,令人一洗烦俗之气。郭襄心想:「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,和尚既不肯说,我去问那个少年便了。」当下信步落山,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。走了一程,忽听得铁链声响,觉远又挑了水上来。郭襄闪身躲在树後,心想:「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甚麽鬼。」


铁链声渐近,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,手中却拿着一本书,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。郭襄待他走到身边,猛地里跃出,叫道:「大和尚,你看甚麽书?」


觉远失声叫道:「啊哟,吓了我一跳,原来是你。」郭襄笑道:「你装哑巴装不成了吧,怎麽说话了?」觉远微有惊色,向左右一望,摇了摇手。郭襄道:「你怕甚麽?」


觉远还未回答,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,一高一矮。那瘦长僧人喝道:「觉远,不守戒法,擅自开口说话,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,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?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。」觉远垂头丧气,点了点头,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後。


郭襄大为惊怒,喝道:「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吗?我识得这位大师,我自跟他说话,干你们何事?」那瘦长僧人白眼一翻,说:「千年以来,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。姑娘请下山去罢,免得自讨没趣。」郭襄心中更怒,说道:「女流便怎样?难道女子便不是人?你们干麽难为这位觉远大师?既用铁链捆绑他,又不许他说话?」那僧人冷冷的道:「本寺之事,便是皇帝也管不着。何劳姑娘多问?」


郭襄怒道:「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,你们欺他仁善,便这般折磨於他,哼哼,天鸣禅师呢?无色和尚、无相和尚在那里?你去叫他们出来,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。」


两个僧人听了都是一惊。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,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,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,三人位望尊崇,寺中僧侣向来只称「老方丈」、「罗汉堂座师」、「达摩堂座师」,从来不敢提及法名,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,直斥其名。


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,奉了座师之命,监视觉远,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,那瘦长僧人喝道:「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,莫怪小僧无礼。」


郭襄道:「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?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,那便算了,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。」


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,又见她腰悬短剑,沉着嗓子道:「你把兵刃留下,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,快下山去罢。」郭襄摘下短剑,双手托起,冷笑道:「好罢,谨遵台命。」


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,一向听师伯、师叔、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,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、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,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山门。这年轻姑娘虽然未入寺门,但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,只道她真是怕了,乖乖交出短剑,於是伸手便去接剑。他手指刚碰到剑鞘,突然间手臂剧震,如中电掣,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,推得他向後急仰,立足不定,登时摔倒。他身在斜坡之上,一经摔倒,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,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,这才不再滚动。


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,喝道:「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,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!」转过身来,踏上一步,右手一拳击出,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,变成双掌下劈,正是「闯少林」第二十八势「翻身劈击」。


郭襄握住剑柄,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。那僧人沉肩回掌,来抓剑鞘。觉远在旁瞧得惶急,大叫:「别动手,别动手!有话好说。」便在此时,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剑鞘,正欲运劲里夺,猛觉手心一震,双臂隐隐酸麻,只叫得一声:「不好!」郭襄左腿横扫,已将他踢下坡去。他所受的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,一路翻滚,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,这才停住。


郭襄心道:「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,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,当真好没来由。」眼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,当即抽出短剑,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。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,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,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,铁链断了三条。觉远连呼:「使不得,使不得!」郭襄道:「甚麽使不得?」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:「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讯,咱们快走。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?带了他一起走罢!」觉远只是摇手。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:「多谢姑娘关怀,小的在这儿。」


郭襄回过头来,只见身後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粗眉大眼,身材魁伟,脸上却犹带稚气,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。比之当日,他身形已高了许多,但容貌无甚改变。郭襄大喜,说道:「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,咱们走罢。」张君宝摇头道:「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。」郭襄指着觉远道:「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,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还不是欺侮?」觉远苦笑摇头,指了指山下,示意郭襄及早脱身,免惹事端。


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,但既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,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;可是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来截拦,当下一手拉了觉远,一手拉了张君宝,顿足道:「快走快走,有甚麽事,下山去慢慢说不好吗?」两人只是不动。


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、八名僧人,手提齐眉木棍,吆喝道:「那里来的野姑娘,胆敢来少林寺撒野?」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:「各位师兄不得无礼,这位是──」


郭襄忙道:「别说我名字。」她想今日的祸事看来闯得不小,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,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,又补上一句:「咱们翻山走罢!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。」只听得背後山顶上吆喝声响,又涌出七、八名僧人来。


郭襄见前後都出现了僧人,秀眉深蹙,急道:「你们两个婆婆妈妈,没点男子汉气概!到底走不走?」张君宝道:「师父,郭姑娘一片好意──」


便在此时,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,飕飕飕的奔上坡来,手中都没兵器,但身法迅捷,衣襟带风,武功颇为了得。郭襄见这般情势,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,索性凝气卓立,静观其变。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,朗声说道:「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:着来人放下兵刃,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,听由法谕。」


郭襄冷笑道:「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,官腔打得倒好听。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,还是做蒙古皇帝的官?」


这时淮水以北,大宋国土均已沦陷,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归蒙古该管,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,忙於调兵遣将,也无余力来理会少林寺观的事,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,与前并无不同。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,不由得脸上一红,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,合十说道:「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,且请放下兵刃,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。」


郭襄听他语转和缓,便想乘此收蓬,说道:「你们不让我进寺,我便希罕了?哼,难道少林寺中有宝,我见一见便沾了光吗?」向张君宝使个眼色,低声道:「到底走不走?」张君宝摇摇头,嘴角向觉远一努,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。郭襄朗声道:「好,那我不管啦,我走了。」拔步便下坡去。


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。第二和第三名黄衣曾却同时伸手一拦,齐声道:「且慢,放下了兵刃。」郭襄眉毛一扬,手按剑柄。第一名僧人道:「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。女施主一到山下,我们立即将宝剑送上,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,还请包涵。」


郭襄听他言语有礼,心下踌躇:「倘若不留短剑,势必有场争斗,我孤身一人,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?但若留下短剑,岂不将外公、爹爹、妈妈、大哥哥、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乾净?」


她一时沉吟未决,蓦地里眼前黄影幌动,一人喝道:「到少林寺来既带剑,又伤人,世上焉有是理?」跟着劲风飒然,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下来。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,郭襄一番迟疑之後,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。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,虽然豪爽,却不鲁莽,眼前处境既极度不利,便会暂忍一时之气,日後再去和外公、爹妈商量,回头找这场子。但对方突然逞强,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?


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,一抓住剑鞘,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,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,大是不雅,当下运劲向左斜推,跟着抓而向右。郭襄被他这麽一推一抓,果然已拿不牢剑鞘,当即握住剑柄,刷的一声,寒光出匣。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,左手却有两根手指被短剑顺势割断,剧痛之下,抛下剑鞘,往旁退开。


众僧人见同门受伤,无不惊怒,挥杖舞棍,一齐攻来。郭襄心想:「一不做二不休,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。」当下使出家传的「落英剑法」,便往山下冲去。众僧人排成三列,仰面挡住。


那「落英剑法」乃黄药师从「落英掌法」的路子中演化来,虽不若「玉箫剑法」的精妙,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,但见青光激荡,剑花点点,便似落英缤纷,四散而下,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。但背後数名僧人跟着抢到,居高临下的夹攻。按理郭襄早已抵挡不住,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,不愿伤她性命,所出招数都非杀手,只求将她打倒,训诫一番,扣下兵刃,将她逐下山去。可是郭襄剑光错落,却也不易攻近身去。


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妙龄女郎,还不轻易打发?待见她剑法精奇,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,便是名师之徒,多半得罪不得,出招时更有分寸,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。


※ ※ ※

正斗之间,一个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缓步走近,双手笼在袖中,微笑观斗。两名僧人走到他身前,低声禀告了几句。郭襄已斗得气喘吁吁,剑法凌乱,大声喝道:「说甚麽天下武学之源,原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上,倚多为胜。」


那老僧便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,听她这麽说,便道:「各人住手!」众僧人立时罢手跃开。无色禅师道:「姑娘贵姓,令尊和令师是谁?光临少林寺,不知有何贵干?」


郭襄心道:「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。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,那也不能当众述说。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,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,不如悄悄的溜了罢。」说道:「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,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,这便上来游览玩耍。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,动不动便要扣人家兵刃。请问大师,我进了贵寺的山门没有?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,想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,便於精进修为,想不到少林寺名头越大,武功越高,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来越响。好,你们要扣我兵刃,这便留下,除非将我杀了,否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。」


她本来伶牙利齿,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,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。郭襄鉴貌辨色,心想:「这番胡闹我固怕人知晓,看来少林寺更加不愿张扬。十多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,说出去有甚麽好听?」当下哼的一声,将短剑往地下一掷,举步便行。


无色禅师斜步上前,袍袖一拂,已将短剑卷起,双手托起剑身,说道:「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,这口宝剑还请收回,老衲恭送下山。」


郭襄嫣然一笑,道:「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,这才是名家的风范呢。」她既占到便宜,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,当下伸手拿剑,一提之下,不禁一惊。原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,她虽抓住剑柄,却不能提起剑身。她连运三下劲,始终无法取过短剑,说道:「好啊,你是显功夫来着。」突然间左手斜挥,轻轻拂向他左颈「天鼎」「巨骨」两穴。无色心下一凛,斜身闪避,手劲便此略松,郭襄应手提起短剑。


无色道:「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!姑娘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?」


郭襄笑道:「桃花岛主吗?我便叫他作老东邪。」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,他性子怪僻,向来不遵礼法。他叫外孙女儿「小东邪」,郭襄便叫他「老东邪」,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,反而欢喜。


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,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,佛学精湛,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,否则怎能与杨过结成好友?见这小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来历,偏要试她出来,当下朗声笑道:「小姑娘接我十招,瞧老和尚眼力如何,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?」


郭襄道:「十招中瞧不出,那便如何?」无色禅师哈哈大笑,说道:「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,那还有甚麽说的,自是唯命是听。」郭襄指着觉远道:「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,要代他求一个情。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,你须得答应我,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。」


无色甚是奇怪,心想觉远迂腐腾腾,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,从来不与外人交往,怎会识得这个女郎?说道:「我们本来就没为难他啊。本寺僧众犯了戒律,不论是谁,均须受罚,那也不算是甚麽为难。」郭襄小嘴一扁,冷笑道:「哼,说来说去,你还是混赖。」


无色双掌一击,道:「好,依你,依你。老衲若是输了,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。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。」


郭襄跟他说话之时,心下早已计议定当,寻思:「这老和尚气凝如山,武功了得,倘若由他出招,我竭力抵御,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。不如我占了机先,连发十招。」听他说到「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」这两句话,不待他出掌抬腿,嗤的一声,短剑当胸直刺过去,使的仍是桃花岛「落英剑法」中的一招,叫作「万紫千红」,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动,使对手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。无色知道厉害,不敢对攻,当即斜身闪开。


郭襄喝道:「第二招来了!」短剑回转,自下而上倒刺,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「天绅倒悬」。无色道:「好,是全真剑法。」郭襄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短剑一剑刺空,眼见无色反守为攻,伸指迳来拿自己手腕,暗吃一惊:「这老和尚果然了得,在这如此凶险的剑招之下,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。」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,短剑幌了几幌,使的竟是「打狗棒法」中的一招「恶犬拦路」,乃属「封」字诀。


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,喝酒猜拳之余,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。丐帮中虽有规矩,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,非帮主不传,但鲁有脚使动之际,郭襄终於偷学了一招半式。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,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,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,虽然不明其中诀窍,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,却也骇人耳目。


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手腕,突然白光闪动,剑锋来势神妙无方,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,总算他武功卓绝,变招快速,百忙中急退两步,但嗤嗤声响,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。无色禅师变色斜睨,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。


郭襄大是得意,笑道:「这是甚麽剑法?」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,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,用在剑招之中,只因那打狗棒法过於奥妙,她虽使得似是而非,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,瞠目不知所对。


郭襄心想:「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,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,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,我再也不会了。」不待无色缓过气来,短剑轻扬,飘身而进,姿态飘飘若仙,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,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「小园艺菊」。


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,不但剑招凌厉,而且讲究丰神脱俗,姿式娴雅,众僧人从所未见,无不又惊又喜。少林的「达摩剑法」、「罗汉剑法」等等走的均是刚猛路子,那「玉女剑法」绝少现於江湖,本质与少林派的诸路剑术又截然相反,其实以剑法而论,也未必真的胜於少林各路剑术,只是一眼瞧来,实在美绝丽绝,有如佛经中云:「容仪婉媚,庄严和雅,端正可喜,观者无厌。」


无色禅师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,只盼再看一招,当下斜身闪避,待她再发。


郭襄剑招斗变,东趋西走,连削数剑。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,忽地「噫」的一声。原来郭襄这一招却是「四通八达」,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,郭襄在旁瞧在眼中,这时便使了出来。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,这时郭襄变为剑法,威力已减弱了几成,但剑术之奇,却已足使无色暗暗心惊。


屈指数来,郭襄已连使五招,无色竟瞧不出丝毫头绪。他盛年时纵横江湖,阅历极富,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,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,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较,而收截长补短、切磋攻错之效。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,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历,和郭襄约到十招,已留下极大余地。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高手,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,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,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,那里说得出甚麽名目。


那「四通八达」的四剑八式一过,无色心念一动:「我若任她出招,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,别说十招,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麽端倪。只有我发招猛攻,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可。」当即上身左转,一招「双贯耳」,双拳虎口相对,划成弧形,交相撞击。


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,不敢挡架,身形一扭,竟从双掌之间溜了过去。她当年在黑龙潭中见瑛姑与杨过相斗,弱不敌强,使「泥鳅功」溜开。这时便依样葫芦。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,但无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,任由她轻轻溜开。


无色喝采道:「好身法,再接我一招。」左掌圈花扬起,屈肘当胸,虎口朝上,正是少林拳中的「黄莺落架」。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,身份不同,虽然所会武功之杂犹胜郭襄,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正本门武功。少林拳门户正大,看来平平无奇,练到精深之处,实是威力无穷。他这左掌圈花一扬,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,当即倒转剑柄,以剑作为手指,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「一阳指」,迳点无色手腕上「腕骨」、「阳谷」、「养老」三穴。她於「一阳指」点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,肤浅之至,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,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。


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,无色禅师自然识得,斗见郭襄出此一招,一惊之下,急忙缩手变招。其实无色若不缩手,任她连撞三处穴道,登时可发觉这「一阳指」功夫并非货真价实,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,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?


郭襄嫣然一笑,道:「大和尚倒识得厉害!」无色哼了一声,击出一招「单凤朝阳」,这一招双手大开大和,宽打高举,劲力到处,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,脱手落地。


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,当下也不惊惶,双拳交错,若有若无,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「妙手空空」。


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,江湖上并未流传,无色虽然渊博,却也不识,当下双掌划弧,发出一招「偏花七星」,双掌如电,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,她若不出内力相抗,手掌便须向後一拗而断。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「偏花七星」似慢实快,似轻实重,虽是「闯少林」的姿式,意劲内力却出自「神化少林」的精奥。


郭襄手掌被制,心想:「难道你真能折断我的掌骨不成?」顺手一挥,使出一招「铁蒲扇手」,以掌对掌,反击过去。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,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。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,无色禅师精研掌法,如何不知?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法,不禁吓了一跳,若是硬拚掌力,一来不愿便此伤她,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。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,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,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,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,当下急忙收掌,退开半丈。


郭襄嫣然一笑,叫道:「第十招来了,你瞧我是甚麽门派?」左手一扬,和身欺上,右手伸出,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。


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声惊呼。这一招「苦海回头」,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,却是别派所无。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,右手托住敌人下颚,将他头颈一扭,重则扭断敌人头颈,轻则扭托关节,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。


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罗汉拳,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,鲁班门口弄大斧,不由得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。这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,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,随手施应,即令是睡着了,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,当下斜身踏步,左手横过郭襄身前,一翻手,已扣住她右肩,右手疾如闪电,伸手到她颈後。这一招叫做「挟山起海」,原是拆解那招「苦海回头」的不二法门,双手一提,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。郭襄接下去本可用「盘肘」式反压他的手肘,既能脱困,又可反制敌人,但无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,眼睛一瞬,身子便已提起,她双足离地,还能施展甚麽功夫,自然是输了。


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,心中一怔:「糟糕!我只顾取胜,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派。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的拳法,那是如何说法?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!」


郭襄用力挣扎,叫道:「放开我!」只听得铮的一声响,从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。郭襄又叫道:「老和尚,你还不放我?」


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,别说已无男女之分,纵是马牛猪犬,他也一视同仁,笑道:「老衲这一大把年纪,做你祖父也做得,还怕甚麽?」说着双手轻轻一送,将她抛出二丈之外。


这一番动手,郭襄虽然被制,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识不出她的门派,正要出言服输,一低头,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,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汉。


郭襄落地站定,说道:「大和尚,你可认输了罢?」


无色抬起头来,喜容满面,笑道:「我怎麽会输?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,令堂是女侠黄蓉,桃花岛黄岛主是你外公。郭二小姐的芳名,是一个襄阳的『襄』字。令尊学兼江南七怪、桃花岛、九指神丐、全真派各家之长。郭二小姐家学渊源,身手果然不凡。」


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瞠目结舌,半晌说不出话来,心想:「这老和尚当真邪门,我这十招乱七、八糟,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。」


无色禅师见她茫然自失,笑吟吟的拾起那对铁铸小罗汉,说道:「郭二姑娘,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,我认出你来,全凭着这对铁罗汉。杨大哥可好,你可有见到他吗?」


郭襄一怔之下,立时恍然,说道:「啊,你便是无色禅师,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,自然认得。你可有见到我大哥哥和龙姊姊?我上宝刹来,便是想见你,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。啊,你不知道,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,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。」


无色道:「数年之前,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,跟老和尚很说得来。後来他在襄阳抗敌,老衲奉他之召,也曾去稍效微劳。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?」


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,你问一句,我问一句,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。


郭襄呆了半晌,说道:「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那里。可有谁知道啊?」她定了定神,说道:「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,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。嗯,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,今日得谢谢你啦。」无色笑道:「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。你见到杨大侠时,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。」郭襄望着远处山峰,自言自语:「几时方能见着他啊。」


当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,杨过忽发奇想,柬邀江湖同道,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。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,冲着杨过的面子,都受邀赶到祝寿,即使无法分身的,也都赠送珍异贺礼。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,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。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,扭紧弹簧之後,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。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,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。郭襄觉得好玩,便带在身边,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,终於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份。她适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,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。


无色笑道:「格於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,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,务请包涵。」郭襄黯然道:「那没甚麽,我要问的事,反正也问过了。」无色又指觉远道:「至於这位师弟的事,我慢慢再跟你解释。这样吧,老和尚陪你下山去,咱们找一家饭舖,让老和尚作个东道,好好喝一天酒,你说怎样?」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,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,要亲自送她下山,隆重款待,众僧侣听了,无不暗暗称奇。


郭襄道:「大师不必客气。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,得罪了几位大和尚,还请代致歉意,这便别过,後会有期。」说着施了一礼,转身下坡。


无色笑道:「你不要我送,我也要送。那年姑娘生日,老和尚奉杨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古大军的草料、火药之後,便即回寺,没来襄阳道贺,心中已自不安,今日光临敝寺,若再不恭送三十里,岂是相待贵宾之道?」郭襄见他一番诚意,又喜他言语豪爽,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,於是微微一笑,说道:「走吧!」


※ ※ ※

二人并肩下坡,走过一苇亭後,只听得身後脚步声响,回首一看,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後跟着,却不敢走近。郭襄笑道:「张兄弟,你也来送客下山吗?」张君宝脸上一红,应了一声:「是!」


便在此时,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,他竟全力施展轻功,跑得十分匆忙。无色眉头一皱,说道:「大惊小怪的干甚麽?」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,行了一礼,低声说了几句。无色脸色忽变,大声道:「竟有这等事?」那僧人道:「方丈请首座去商议。」


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难,知他寺中必有要事,说道:「老禅师,朋友相交,贵在知心,这些俗礼算得了甚麽?你有事便请回去。他日江湖相逢,有缘邂逅,咱们再喝酒论武,有何不可?」无色喜道:「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,你果然是人中英侠,女中丈夫,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。」郭襄微微一笑,说道:「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,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。」当下两人施礼而别。无色回向山门。


郭襄循路下山,张君宝在她身後,相距五、六步,不敢和她并肩而行。郭襄问道:「张兄弟,他们到底干甚麽欺侮你师父?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,怕他们何来?」张君宝走近两步,说道:「寺中戒律精严,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,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。」


郭襄奇道:「你师父是个正人君子,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,他又犯了甚麽事?我瞧他定是代人受过,要不,便是甚麽事弄错了。」


张君宝叹道:「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,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。」郭襄道:「啊,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吗?」张君宝道:「是啊。那日在华山绝顶,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,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,一下华山之後,再也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了。我师徒俩无奈,只得回寺禀报方丈。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,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经管不慎,以致失落这般无价之宝,重加处罚,原是罪有应得。」


郭襄叹了口气,道:「那叫做晦气,甚麽罪有应得?」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,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,又问:「为了这事,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?」张君宝道:「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,上镣挑水,不许说话。我听寺里老禅师们说,虽然这是处罚,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。一个人一不说话,修为自是易於精进,而上镣挑水,也可强壮体魄。」


郭襄笑道:「这麽说来,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,反而是在练功了,倒是我的多事。」张君宝忙道:「姑娘一番好心,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,永远不敢忘记。」


郭襄轻轻叹了口气,心想:「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乾二净了。」


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,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。郭襄道:「张兄弟,你也不必送我啦。」呼哨一声,招呼青驴近前,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,却又没甚麽话好说。


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,道:「这个给你。」张君宝一怔,不敢伸手去接,道:「这──这个──」郭襄道:「我说给你,你便收下了。」张君宝道:「我──我──」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,纵身一跃,上了驴背。


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:「郭二姑娘,且请留步。」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。郭襄心道:「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,何必定要送我?」无色行得甚快,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。他向张君宝道:「你回寺中去,别在山里乱走乱闯。」


张君宝躬身答应,向郭襄凝望一眼,走上山去。


无色待他走开,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,说道:「郭二姑娘,你可知是谁写的吗?」


郭襄下了驴背,接过一看,见是一张诗笺,笺上墨渖淋漓,写着两行字道:「少林派武功,称雄中原西域有年,十天之後,崑仑三圣前来一并领教。」笔势挺拔遒劲。郭襄问道:「崑仑三圣是谁啊,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。」


无色道:「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。」郭襄摇摇头道:「我不识得他们。连『崑仑三圣』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。」无色道:「奇便奇在这儿。」郭襄道:「甚麽奇怪啊?」


无色道:「姑娘和我一见如故,自可对你实说。你道这张纸笺是在那里得来的?」郭襄道:「是崑仑三圣派人送来的吗?」无色道:「若是派人送来,也就没甚麽奇怪。常言道树大招风,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之源,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。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,我们总是好好款待,说到比武较量,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辞。我们做和尚的,讲究勿嗔勿怒,不得逞强争胜,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,还算是佛门弟子吗?」郭襄点头道:「那也说得是。」


无色又道:「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,若是不显一下身手,总是心不甘服。少林寺的罗汉堂,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。」郭襄笑道:「原来大和尚的专职是跟人打架。」无色苦笑道:「一般武师,武功再强,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,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。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,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。」郭襄笑道:「你倒挺瞧得起我。」


无色道:「你瞧我把话扯到那里去啦。实不相瞒,这张纸笺,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。」郭襄奇道:「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?」无色搔头道:「便是不知道啊。我少林寺僧众数百,若有人混进寺来,岂能无人见到?这罗汉堂经常有八名弟子轮值,日夜不断。刚才有人见到这张纸笺,飞报老方丈,大家都觉得奇怪,因此召我回寺商议。」


郭襄听到这里,已明其意,说道:「你疑心我和那甚麽崑仑三圣串通了,我在寺外捣乱,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。是也不是?」


无色道:「我既和姑娘见了面,自是决无疑心。但也是事有凑巧,姑娘刚离寺,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。方丈和无相师弟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。」郭襄道:「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。大和尚,你怕甚麽?十天之後他们倘若胆敢前来,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。」无色道:「害怕嘛,自然不怕。姑娘既跟他们没有干系,我便不用担心了。」


郭襄知他实是一番好意,只怕崑仑三圣是自己相识,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,唯恐得罪了好朋友,说道:「大和尚,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,那便罢了,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。这张字条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。甚麽叫做『一并领教』?难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艺,这三个家伙要『一并领教』吗?」


她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一事,说道:「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,偷偷放上这样一张字条,也没甚麽希奇。」无色道:「这事我们也想过了,可是决计不会。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,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,必须搭起高架。有人能跃到这般高处,轻功之佳,实所罕有。寺中纵有叛徒,料来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。」


郭襄好奇心起,很想见见这崑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,要瞧他们和少林寺僧众比试武艺,结果谁胜谁负,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,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见了。


无色见她侧头沉思,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,说道:「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,至今尚在,这崑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,少林寺也总当跟他们周旋一番。郭姑娘,半月之後,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,且看崑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。」说到此处,壮年时的豪情胜概不禁又勃然而兴。


郭襄笑道:「大和尚勿嗔勿怒,你这说话的样子,能算是佛门子弟吗?好,半月之後,我静候好音。」说着翻身上了驴背。两人相视一笑。


郭襄催动青驴,得得下山,心中却早打定主意,非瞧一瞧这场热闹不可。


※ ※ ※

她心想:「怎生想个法儿,十天後混进少林寺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?」又想:「只怕那崑仑三圣未必是有甚麽真才实学的人物,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,那便热闹不起来。只要他们有外公、爹爹、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,这一场『崑仑三圣大闹少林寺』便有些看头。」


想到杨过,心头又即郁郁,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,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,终南山古墓长闭,万花坳花落无声,绝情谷空山寂寂,风陵渡凝月冥冥。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了:「其实,我便是找到了他,那又怎地?还不是重添相思,徒增烦恼?他所以悄然远引,也还是为了我好?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,我却又不能不想,不能不找。」


任着青驴信步所之,在少室山中漫游,一路向西,已入嵩山之境,回眺少室东峰,苍苍峻拔,沿途山景,观之不尽。如此游了数日,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,心道:「三休,三休!却不知是那三休?人生千休万休,又岂止三休?」


折而向北,过了一岭,只见古柏三百余章,皆挺直端秀,凌霄托根树旁,作花柏顶,灿若云荼。郭襄正自观赏,忽听得山坳後隐隐传出一阵琴声,心感诧异:「这荒僻之处,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。」她幼受母教,琴棋书画,无一不会,虽均不过粗识皮毛,但她生性聪颖,又爱异想天开,因此和母亲论琴、谈书,往往有独到之见,发前人之所未发。这时听到琴声,好奇心起,当下放了青驴,循声寻去。


走出十余丈,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,初时也不注意,但细细听来,琴声竟似和鸟语相互应答,间间关关,宛转啼鸣,郭襄隐身花木之後,向琴声发出处张去,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,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,正自弹奏。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,黄莺、杜鹃、喜鹊、八哥,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,和琴声或一问一答,或齐声和唱。郭襄心道:「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《空山鸟语》,久已失传,莫非便是此曲吗?」


听了一会,琴声渐响,但愈到响处,愈是和醇,群鸟却不再发声,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,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,或止歇树巅,或上下翱翔,毛羽缤纷,蔚为奇观。那琴声平和中正,隐然有王者之意。


郭襄心下惊奇:「此人能以琴声集鸟,这一曲难道竟是《百鸟朝凤》?」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,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,实可称并世双绝。


那人弹到後来,琴声渐低,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。突然铮的一声,琴声至歇,群鸟飞翔了一会,慢慢散去。


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,仰天长叹,说道:「抚长剑,一扬眉,清水白石何离离?世间苦无知音,纵活千载,亦复何益?」说到此处,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,但见青光闪闪,照映林间。郭襄心想:「原来此人文武全才,不知他剑法如何。」


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,剑尖抵地,一划一划的划了起来,划了一划又是一划。郭襄大奇:「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?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,便能克敌制胜?此人之怪,真是难以测度。」


默数剑招,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,跟着变向纵划,一共也是一十九招。剑招始终不变,不论纵横,均是平直的一划。郭襄依着他剑势,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,随即险些失笑,他使的那里是甚麽怪异剑法,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。


那人划完棋盘,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,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画了个交叉。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,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,圆圈是白子,交叉是黑子。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,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划了一叉,待得下到第十九招时,以剑拄地,低头沉思,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,还是力争边角。


郭襄心想:「此人和我一般寂寞,空山抚琴,以雀鸟为知音;下棋又没对手,只得自己跟自己下。」


那人想了一会,白子不肯罢休,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,一时之间妙招纷纭,自北而南,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。郭襄看得出神,渐渐走近,但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,始终落在下风,到了第三十九着遇到了个连环劫,白势已然岌岌可危,但他仍在勉力支撑。常言道:「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」郭襄棋力虽然平平,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,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,忍不住脱口叫道:「何不迳弃中原,反取西域?」


那人一凛,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,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,占据要津,即使弃了中腹,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。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,仰天长笑,连说:「好,好!」跟着下了数子,突然想起有人在旁,将长剑往地下一掷,转身说道:「那一位高人承教,在下感激不尽。」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。


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,瘦骨棱棱,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。她向来脱略,也不理会男女之嫌,从花丛中走了出来,笑道:「适才听得先生雅奏,空山鸟语,百禽来朝,实深钦佩。又见先生画地为局,黑白交锋,引人入胜,一时忘形,忍不住多嘴,还祈见谅。」


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,大以为奇,但听她说到琴声,居然丝毫不错,很是高兴,说道:「姑娘深通琴理,若蒙不弃,愿闻清音。」


郭襄笑道:「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,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,却差得远了。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,不回答一首,却有点说不过去。好罢,我弹便弹一曲,你却不许取笑。」那人道:「怎敢?」双手捧起瑶琴,送到郭襄面前。


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,显是年月已久,於是调了调琴弦,弹了起来,奏的是一曲《考檗》。她的手法自没甚麽出奇,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,顺着琴音,默想词句:「考檗在涧,硕人之宽,独寐寤言,永矢勿谖。」这词出自《诗经》,是一首隐士之歌,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,独来独往,虽寂寞无侣,容色憔悴,但志向高洁,永不改变。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,不禁大是感激,琴曲已终,他还是痴痴的站着。


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,转身走出松谷,纵声而歌:「考檗在陆,硕人之轴,独寐独宿,永矢勿告。」招来青驴骑上了,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。


※ ※ ※

她在江湖上闯荡三年,所经异事甚多,那人琴韵集禽、画地自弈之事,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,风萍聚散,不着痕迹。


又过两天,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寺的第十天,便是崑仑三圣约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武艺的日子。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场热闹,心道:「妈妈甚麽事儿眼睛一转,便想到了十七、八条妙计。我偏这麽蠢,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。好罢,不管怎样,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,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时打得紧急,便忘了拦我进寺。」


胡乱吃了些乾粮,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,离寺约莫十来里,忽听得马蹄声响。左侧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。三匹马步子迅捷,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,直上少林寺而去。马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,身穿青布短衣,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。


郭襄心念一动:「这三人身负武功,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,多半便是崑仑三圣了。我若迟了一步,只怕瞧不到好戏。」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,青驴昂首一声嘶叫,放蹄疾驰,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後。


马上乘客挥鞭催马,三乘马疾驰上山,脚力甚健,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,再也追赶不及。一个老者回头望了一眼,脸上微现诧异之色。


郭襄纵驴又赶了二、三里地,三骑马已影踪不见,青驴这一程快奔,却已喷气连连,颇有些支持不住。郭襄叱道:「不中用的畜生,平时尽爱闹脾气,发蛮劲,姑娘当真要用你时,却又赶不上人家。」眼见再催也是无用,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,让青驴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个饱。过不多时,忽听得马蹄声响,那三乘马转过山坳,奔了回来。郭襄大奇:「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,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?」


三匹马奋鬣扬蹄,直奔进石亭中来,三个乘客翻身下马。郭襄瞧那三人时,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,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,笑咪咪的颇为温和可亲;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脸色铁青,苍白之中隐隐泛出绿气,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般,这两人身形容貌,无一不是截然相反。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,只是脸色蜡黄,微带病容。


郭襄好奇心起,问道:「三位老先生,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?怎地刚上去便回下啦?」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,似怪她乱说乱问。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:「姑娘怎知我们是到少林寺去?」郭襄道:「从此上去,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?」红脸老者点头道:「这话倒也不错。姑娘却又往何处去?」郭襄道:「你们去少林寺,我自然也去少林寺。」青脸老者道:「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,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。」说话语气傲慢,他身形甚高,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,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。


郭襄心下着恼,说道:「你们怎又携带兵刃?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,放的难道不是兵器吗?」青脸老者冷冷的道:「你怎能跟我们相比?」郭襄冷笑一声:「你们三个又怎样?难道便这般横?崑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手了吗?谁胜谁败啊?」


三个老者登时脸色微变。红脸老者问道:「小姑娘,你怎知道崑仑三圣的事?」郭襄道:「我自然知道。」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,厉声道:「你姓甚麽?是谁的门下?到少林寺来干甚麽?」郭襄俏脸一扬,道:「你管得着吗?」


青脸老者脾气暴躁,手掌一扬,便想给她一个耳光,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、男欺女甚不光采,自己是何等身份,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?身形微幌,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。这一下出手之快实是难以形容,郭襄但觉凉风轻扬,人影闪动,佩剑便给他抢了过去。


她猝不及防,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,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的事。其实以她武功阅历,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,但武林中十之八、九都知她是郭靖、黄蓉的女儿,自经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後,旁门左道之士几乎也是无人不晓,就算不碍着郭靖、黄蓉的面子,也得碍着杨过的面子。兼之她人既美丽,又豪爽好客,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,屠狗负贩之徒,她也一视同仁,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。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,她竟履险如夷,逢凶化吉,从来没吃过大亏。此刻这青脸老者蓦然间夺了她的剑去,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,若是上前相夺,自忖武功远远不及,但如就此罢休,心下又岂能甘?


青脸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,冷冰冰的道:「你这把剑,我暂且扣下了。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,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。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,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,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神。」


这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,听此人说话,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,心想:「好哇!你骂了我,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,你当真有通天的本事,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?」她定了定神,强忍一口怒气,说道:「你叫甚麽名字?」


青脸老者哼了一声,道:「甚麽『你叫甚麽名字』?我教你,你该这麽问:『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?』」


郭襄怒道:「我偏要问你叫甚麽名字。你不说便不说罢,谁又希罕了?这把剑又值得甚麽?你为老不尊,偷人抢人的东西,我也不要了。」说着转过身子,便要走出石亭。


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,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,笑咪咪的道:「女孩儿家脾气不可这般大,将来去婆家去做媳妇儿,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吗?好,我便跟你说,我们是师兄弟三人,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──」


郭襄小嘴一扁,道:「你不说我也知道,我们神州中原,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。」


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。红脸老者道:「请问姑娘,尊师是那一位?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,这时心下真的恼了,说道:「我爹爹姓郭,单名一个『靖』字。我妈妈姓黄,单名一个『蓉』字。我没师父,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。」


三个老者又相互望了一眼。青脸老者喃喃的道:「郭靖?黄蓉?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?是谁的弟子?」


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,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,别说武林中人,便是寻常百姓,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?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,却又不似假装不知。她心念一动,当即恍然:「这崑仑三圣远处西域,从来不履中土。以这般高的武功,爹妈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,那麽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,也不足为奇的了。想必他们在崑仑山深处隐居,勤练武功,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。」想到这里,登时释然,怒气便消,她本不是爱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,说道:「我姓郭名襄,是襄阳城这个『襄』字。好啦,我已对你们说了。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?」


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:「是啊,小女娃儿很乖,一教便会,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。」指着那黄脸老者道:「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,他姓潘,名字叫天耕。我是二师兄,姓方,叫方天劳。」手指青脸老者道:「这位是三师弟,姓卫,名叫天望。我们师兄弟三个,排行中都有一个『天』字。」


郭襄「嗯」了一声,默记一遍,问道:「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?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吗?却是谁的武功强些?」


青脸老者卫天望「咦」的一声,厉声道:「怎地你甚麽都知道了?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,天下没几人知道,你怎麽得知?快说,快说!」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,右手捏紧了拳头,恶狠狠的瞪着她。


郭襄暗想:「我岂能受你的威吓?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,但你越恶,我越是不说。」向着他也瞪了一眼,冷然道:「你这个名字不好,为甚麽不改作『天恶』?」卫天望怒道:「甚麽?」郭襄道:「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,当真少见,抢了我的东西,还这麽狠霸霸的,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吗?」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,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,胸腩突然间胀大了一倍,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。


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:「三弟,不可动怒!」拉着郭襄手臂往後一扯,将她扯後数尺,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。


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,他若猛然出手,其势定不可当,不由得也暗生惧意。


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,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,劲透指节,喀的一声,剑刃登时断为两截,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,说道:「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断剑了?」


郭襄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,更是骇然。


卫天望见她变色,甚是得意,抬头哈哈大笑,这笑声刺入耳鼓,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。


蓦地里喀喇一声,石亭屋顶破裂,掉下一大块物事来。众人都吃了一惊,连卫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他运足内力,发出笑声,方能震动屋瓦,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,只不过是运劲发功,大叫几声「哈哈、哈哈」而已,居然能震破屋顶,不由得惊喜交集,想不到近来不知不觉之中,内力竟然大进。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,更是一惊,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,双手抱着一张瑶琴,躺在地下,兀自闭目沉睡。


郭襄喜道:「喂,你在这儿啊!」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的男子。


那人听到郭襄说话,跳起身来,说道:「姑娘,我到处找你,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。」郭襄道:「你找我干甚麽?」那人道:「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。」郭襄道:「甚麽尊姓大名?文诌诌酸溜溜的,我最不爱听。」那人一怔,笑道:「不错,不错!越是闹虚文,摆架子,越是没真才实学,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,那就最妙不过。」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,嘿嘿冷笑。郭襄大喜,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,这般帮着自己。


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,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,冷冷的道:「尊驾是谁?」


那人竟不理他,对郭襄道:「姑娘,你叫甚麽名字?」郭襄道:「我姓郭,单名一个襄字。」那人鼓掌道:「啊,当真有眼不识泰山,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。令尊郭靖郭大侠,令堂黄蓉黄女侠,除了无知无识之徒、不明好歹之辈,江湖上谁人不知,那个不晓?他二人文武双全,刀枪剑戟,拳掌气功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无一不是凌驾古今,冠绝当时。哈哈,偏有一干妄人,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当的名头。」


郭襄心中一乐:「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,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。看来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。我行二,却叫我郭大姑娘,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真是笑话奇谈了。」笑问:「那你叫甚麽名字啊?」


那人道:「我姓何,名字叫做『足道』。」郭襄笑道:「何足道!何足道哉?这个名字倒谦逊得很。」何足道说道:「比之天甚麽、地甚麽的大言不惭、妄自尊大的小子,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。」


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。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,显非寻常,初时尚且忍耐,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甚麽来历。但听他言语愈来愈刻薄,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,反手一掌,便往他左颊打去。


何足道头一低,从他手臂底下钻过。卫天望左腕上微微一麻,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。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,身法奇快,令人无法看清,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,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,身法手势,均无甚麽特异之处。


卫天望一惊,抢步而上,出指如钩,往他肩头抓落。何足道斜身略避,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。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。卫天望左拳右掌,风声呼呼,霎时之间打出了七、八招。何足道左闪右避,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。他手中捧着短剑,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,只微微一侧身,卫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。


郭襄限於年岁,武功虽不甚精,但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,见识是极高的,见何足道举重若轻,以极巧妙身法,闪避极刚猛敌招,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,和中土各家各派着名的武学均自不同,不由得越看越奇。


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,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,猛地一声低嗥,拳法忽变,出招迟缓,但拳力却凝重强劲。郭襄站在亭中,渐觉拳风压体,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。


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,将短剑插入腰带,双足稳稳站定,喝道:「你会硬功,难道我便不会吗?」待卫天望双掌推到,左手反击一掌,以硬功对硬功,砰的一声,卫天望身子一幌,倒退了两步。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。


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,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,毫不借势取巧,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。他心中不服,吸一口气,大喝一声,又是双掌劈出。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,反击一掌,喀喇喇声响过去,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。


卫天望退了四步,方始拿桩站住。他对了这两掌後,头发蓬乱,双睛突出,模样甚是可怖,双手抱着丹田,呼呼呼的运了几口气,胸口凹陷,肚胀如鼓,全身骨节格格乱响,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。


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,便也不敢怠慢,调匀真气,以待敌势。


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四、五尺之处,本该发招,可是仍不停步,又向前走了两步,直到两人面对而立,几乎呼吸相接,这才双掌骤起,一掌击向敌人面门,另一掌却按向敌人小腹。这一次他双掌错击,要令对手力分而散。招势掌力,俱是凌厉已极。


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,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,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了一刚一柔。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,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,甫觉不妙,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,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。


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,力弱者伤,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,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,或是一跤摔倒,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,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,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。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:「出手!」两人同时跃起,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。这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。卫天望虽未受伤,但五脏翻动,全身骨骼如欲碎裂,一口气缓不过来,登时委顿不堪。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,暗自惊怒,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说道:「阁下掌力之强,真乃世所少见,佩服佩服。」


郭襄心想:「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,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?你们这崑仑三圣僻处荒山,井底观天,夜郎自大,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。」她言念及此,心中蓦地一酸,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,竟不是她父亲,而是杨过。


只听方天劳又道:「小老儿不才,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。」何足道道:「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,在下可没怪你,咱们不用比了。」


郭襄一怔:「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,原来为了他对我不客气?」


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,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,刷的一声,拔剑出鞘,伸指在剑身上一弹,嗡嗡之声,良久不绝。他一剑在手,笑容忽敛,左手捏个剑诀,平推而出,诀指上仰,右手剑朝天不动,正是一招「仙人指路」。


何足道道:「方兄既然定要动手,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。」说着抽出半截短剑。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,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後,剑刃只余下七、八寸,而且平头无锋,连匕首也不像。他左手仍然握着剑鞘,右手举起半截断剑,斗然抢攻。


这一下出招快极,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,何足道已连攻三招,虽因短剑太短,伤不着他,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,心想:「这三招来得好快,当真难以招架,那是甚麽剑法?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,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。」


何足道三招过後,向旁窜开,凝立不动。方天劳展开剑法,半守半攻,猱身抢上。何足道闪身相避,只不还手,突然间快攻三招,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,他却又已纵身跃开。方天劳一柄剑使将开来,白光闪闪,出手甚是迅捷。


郭襄心道:「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,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,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,却更加厉害些──」正想到此处,忽听得何足道喝道:「小心了!」一个「了」字刚脱口,左手剑鞘一举,快逾电光石光,扑的一声轻响,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,右手断剑跟着递出,直指他的咽喉。


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,无法回剑招架,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,只得撇下长剑,就地一滚,才闪开了这一招。他尚未跃起,人影一闪,潘天耕已纵身过来,抓住长剑剑柄,一抖一抽,脱出剑鞘。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:「好身法!」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,武功竟是三人之首。


何足道道:「阁下好功夫,在下甚是佩服。」回头向郭襄道:「郭姑娘,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,我作了一套曲子,想请你品评品评。」郭襄道:「甚麽曲子啊?」何足道盘膝坐下,将瑶琴放在膝上,理弦调韵,便要弹琴。


潘天耕道:「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,姓潘的还欲请教。」


何足道摇手道:「武功比试过了,没甚麽余味。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。这是一首新曲。你们三位爱听,便请坐着,若是不懂,尚请自便。」左手按节抚弦,右手弹了起来。


郭襄只听了几节,不由得又惊又喜。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《考檗》,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《蒹葭》之诗,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,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,一应一答,说不出的奇妙动听,但听琴韵中奏着:「考檗在涧,硕人之宽。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──硕人之宽,硕人之宽──溯回从之,道阻且长,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──独寐寤言,永矢勿谖,永矢勿谖──」郭襄心中蓦地一动:「他琴中说的『伊人』,难道是我吗?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,充满了思慕之情?」想到此处,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。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,《考檗》和《蒹葭》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,相互参差应答,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。她一生之中,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。


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,颇有书呆子的痴气,既编了一首新曲,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,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,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後。但见他凝神弹琴,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,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,是可忍孰不可忍?潘天耕长剑一指,点向何足道左肩,喝道:「快站起来,我跟你比划比划。」


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,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,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,於是不理会山隔水阻,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──


忽然间左肩上一痛,他登时惊觉,抬起头来,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,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,如再不招架,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,但琴曲尚未弹完,俗人在旁相扰,实在大煞风景,当下抽出半截断剑,当的一声,将潘天耕长剑架开,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。


这当儿何足道终於显出了生平绝技,他右手弹琴,左手使剑,无法再行按弦,於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,琴弦便低陷下去,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,右手弹琴,琴声高下低昂,无不宛转如意。


潘天耕急攻数招,何足道顺手应架,双眼只是凝视琴弦,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,乱了琴韵。潘天耕愈怒,剑招越攻越急,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,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。


郭襄听着琴声,心中乐音流动,对潘天耕的挺剑急攻也没在意,只是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。她双手轻击,打着节拍,皱眉对潘天耕道:「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,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?喏,你听这节拍出剑,一拍一剑,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。」


潘天耕如何理她?眼见敌人坐在地下,单掌持着半截断剑,眼光凝视琴弦,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,更是焦躁起来,斗然间剑法一变,一轮快攻,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。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,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。


何足道双眉一挑,劲传断剑,铮的一声,潘天耕手中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,但就在此时,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。


潘天耕脸如死灰,一言不发,转身出亭。三人跨上马背,向山上急驰而去。


※ ※ ※

郭襄甚是奇怪,说道:「咦,这三人打了败仗,怎地还上少林寺去?当真是要死缠到底吗?」回过头来,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,手抚断琴,似乎说不出的难受。郭襄心想:「断了一根琴弦,又算得甚吗?」当下接过瑶琴,解下半截断弦,放长琴弦,重行绕柱调音。


何足道摇头叹息,说道:「枉自多年修为,终究心不能静。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,右手却将琴弦也弹断了。」


郭襄这才明白,原来他是懊丧自己武功未纯,笑道:「你想左手凌厉攻敌,右手舒缓抚琴,这是分心二用之法,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。你没练到这个地步,那也用不着沮丧啊。」何足道问道:「是那三位?」郭襄道:「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,第二位便是我爹爹,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。除他三人之外,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、我妈妈、神鵰大侠杨过等武功再高之人,也不能够。」何足道道:「世间居然有此奇人,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。」


郭襄黯然道:「要见我爹爹不难,其余两位哪,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。」但见何足道惘然出神,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,安慰他道:「你一举击败崑仑三圣,也足以傲视当世了,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?」


何足道瞿然而惊,问道:「崑仑三圣?你说甚麽?你怎麽知道?」


郭襄笑道:「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,自是崑仑三圣了。他们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,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,却未免太自不量力──」


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,不自禁的住口不言,问道:「有甚麽奇怪?」


何足道喃喃的道:「崑仑三圣,崑仑三圣何足道,那便是我啊。」


郭襄吃了一惊,说道:「你是崑仑三圣?那麽其余两个呢?」


何足道道:「崑仑三圣只有一人,从来就没三个。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,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,可以说得上是琴圣、剑圣、棋圣。因我常年住於崑仑山中,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,叫作『崑仑三圣』。但我想这个『圣』字,岂是轻易称得的?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,也不能自居不疑,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,叫作『足道』,联起来说,便是『崑仑三圣何足道』。人家听了,便不会说我狂妄自大了。」


郭襄拍手笑道:「原来如此。我只道既是崑仑三圣,定是三个人。那麽刚才这三个老儿呢?」何足道道:「他们吗?他们是少林派的。」


郭襄更是奇怪,道:「原来这三个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。嗯,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。不错,不错,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是达摩剑法?对啦,那个黄脸病夫最後一轮急攻,却不是韦陀伏魔剑?只是他加了许多变化,我一时之间没瞧出来。怎麽他们又是从西域来?」


何足道说道:「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。去年春天,我在崑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,忽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,出去一看,只见两个人扭作一团,已各受致命重伤,却兀自竭力拚斗。我喝他们住手,两人谁也不肯罢休,於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。其中一人白眼一翻,登时死了,另一个却还没断气。我将他救回屋中,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,救治了半天,终於他受伤太重,灵丹无法续命。他临死之时,说他名叫尹克西──」


郭襄「啊」的一声,说:「那个跟他殴斗的莫非是潇湘子?那人身形瘦长,脸容便似殭屍一般,是吗?」何足道奇道:「是啊,怎地你甚麽都知道?」郭襄道:「我也见过他们的,想不到这对活宝,最後终於互斗而死。」


何足道道:「那尹克西说,他一生作恶多端,临死之时,懊悔却也已迟了。他说他和潇湘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,两人互相防范,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,深怕对方学强了武功,便下手将自己除去,独霸这部经书。两人同桌而食,同床而睡,当真是寸步不离,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,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,提心吊胆,魂梦不安;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,於是远远逃向西域。到得惊神峰上之时,两人已然筋疲力尽,都知道这般下去,终究会活生生的累死,终於出手打了起来。尹克西说,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,那知虽是潇湘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,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。後来他才想起,潇湘子曾在华山受了重伤,元气始终不复。否则的话,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,也挨不到崑仑山上了。」


郭襄听了这番话,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,死挨苦缠的情景,不由得恻然生悯,叹道:「为了一部经书,也不值得如此啊!」


何足道道:「那尹克西说了这番话,已然上气不接下气,他最後求我来少林寺走一遭,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,说甚麽经书是在油中。我听得奇怪,甚麽经书是在油中?欲待再问详细,他已支持不住,晕了过去。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觉,醒过来再问端详,那知道他这一睡就没再醒。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?但细搜二人身边,却影踪全无。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,正好乘此游历一番,於是便到少林寺来啦。」


郭襄道:「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战书,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。」


何足道微笑道:「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。这三个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说,他们都是『天』字辈,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。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师兄弟闹了意见,一怒而远赴西域,传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。本来嘛,少林派武功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,再从中土分到西域,也没甚麽希奇。这三人听到了我『崑仑三圣』的名头,要来跟我比划比划,一路上扬言说甚麽少林派武功天下无敌,我号称琴圣、棋圣,那也罢了,这『剑圣』两字,他们却万万容不得,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。只可『二圣』,『三圣』便不行。正好这时我碰上尹克西,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,两番功夫一番做,於是派人跟他们约好了在少林寺相见,便自行来到中原。这三位仁兄脚程也真快,居然前脚接後脚的也赶到了。」


郭襄笑道:「此事原来如此,可教我猜岔了。三个老儿这时候回到了少林寺,不知说些甚麽?」


何足道道:「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识,又没过节,所以跟他们订约十天,原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,这才动手。现下架也打过了,咱们一齐上去,待我去传了句话,便下山去罢。」郭襄皱眉道:「和尚们的规矩大得紧,不许女子进寺。」何足道道:「呸!甚麽臭规矩?咱们偏偏闯进去,还能把人杀了?」


郭襄虽是个好事之人,但既已和无色禅师订交,对少林寺已无敌意,摇头笑道:「我在山门外等你,你自进寺去传言,省了不少麻烦。」


何足道点头道:「就是这样,刚才的曲子没弹完,回头我好好的再弹一遍给你听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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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金庸
类型:其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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