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影

其一


  啊呀,打五更了!急忙睁眼一看,纸窗上已微微有些白色,心想尚早尚早,隔壁灵官庙里还不曾打早钟!再睡一刻尚不为迟,复把眼皮合上。朦胧之间,忽又惊醒,再举眼向窗纸一看,觉得比适才又光明了许多,果然天已大明!接着灵官庙里钟声已镗镗嗒嗒敲了起来,檐角上的麻雀也吱吱咯咯闹个不了。妈妈在床上醒了,便唤着我道:“虎儿,虎儿,是时候了快点起来,上学去罢!”

  我到此时真不能再挨,只得哼了一声,强勉坐起,握着小拳,在两只睡不醒的眼皮上,揉了几揉。但那眼珠子仍觉得酸溜溜,涩沽沽,十分难过,又打了两个呵欠,才把床沿上放的衣服抓起来披起,心里便想,几时哪天永不明亮。岂不好长长的睡一个饱觉,不然便把那学堂里的老师一齐死尽,也免得天才见亮就闹着人去上早学。心里虽是如此想,手里却仍忙着穿衣服,缚鞋靽,诸事齐备,登的一声跳下床来。妈妈又模模糊糊的说道:“虎儿,你还不曾走么?不早了,快点快点!莫要久耽搁,恐老师发怒,条桌左边抽屉里,有四个铜钱,拿去吃汤元去!”

  我一听吃汤元,不觉精神一爽,连忙将钱取了,把一个小书包挟在腋下,说声“妈妈我去了!”开门出来,晨风冷冷,地上宿露,犹滋润未干;两旁铺店,尚都关闭严紧。一条坦坦荡荡的长街,除我一个上早学的小学生外,寂寂静静绝无第二个行人踪迹。走到街口,在一家大公馆门前便有一个卖汤元的张幺哥,正把担子挑来,烧了一锅开水,一见我来,便笑道:“小学生好勤学,恁早就上学了!明年科场,怕不抢个大顶子戴到头上?”

  我听了只好一笑,把书包放在凳上。张幺哥便舀了一碗炅热的汤元给我,吹着吃毕,用衣袖把嘴抹了,将四个铜钱,锵的一声掷在张幺哥的竹钱筒内,挟了书包,几跳几跳,便跳进学堂。掀门一看,老师尚未起来,只见众同学的桌凳,七高八矮,七长八短,七歪八倒,纵横一地。地上鼻涕痰唾的痕迹,斑斑点点,犹如花绣一般;几扇零零落落的窗棂格子也脱了,纸也破了,老师终年终月,兀坐窗下,从不肯稍稍收拾一次。略一瞻顾,随着轻轻的走到自己的桌前,歪着头,鼓着腮,把桌上的灰尘吹净,又把书包拂了两拂,取出书本,方要诵读,心里忽一转念,为时尚早,莫把老师惊醒,再玩一刻儿罢!于是又轻轻跳下座来,叉着手一想:如何玩呢?忽掉头见同学桌上积的灰尘,比自己桌上的还厚,便想了一个妙法,走到桌前,伸出一个指头便去灰尘上画了无数减笔老鼠,也有立的,也有跑的,这张桌上画毕,又到那张桌上去画。正画得入神,忽见桌上又伸出一个细长指头,把我画的一个没尾巴老鼠,忽添了一根绝长的尾巴。我大吃一骇,连忙抬头一看,原来也是一个小学生,在同学中年龄比我还轻,平常最爱哭泣,老师又是最恨他,无论他读的书背得背不得,讲得讲不得,一日之间,他那手掌同屁股,总得与老师的毛竹板子亲热几次。自他进学堂以来,便不曾欢喜过一天,终日都在号哭,久而久之,习与性成,那眼泪鼻涕,倒同他一刻不离了。众同学都代他起了一个别号,叫做“哭生”。他也居之不疑,每每提起一支大笔,壁上、墙上、桌上、书上,到处都写些“哭生”两字。当下我一见是他,便握着他的手,低低笑道:“你今晨又不曾赶过我?”

  哭生皱着眉头低声应道:

  “我倒不想来赶早学,我只想怎的一天长成了大人,我爸爸送我去学手艺,永世不进这牢门,那就好了!”

  我道:“何必哩!你读了书,以后入学中举,岂不好吗?却甘愿去学手艺!”

  哭生摇着头说道:“莫说入学中举那些虚话,我只求今天那毛竹板子不尝我的肉味,就万……”尚未说毕,歔的一声,眼泪汪汪,早滴了一桌子,把一个才画的长尾巴老鼠,也淹化了。

  我连忙将衣袖伸去,替他擦了泪珠,劝道:

  “你也太柔懦了!快不要哭,我教你一个避打的法子罢!你回去把那粗草纸,取得四五张,叠成两片宽宽的纸版,用细麻绳拴在裤子里。纵说老师的毛竹板子力量重,有一层草纸隔着,究竟轻些。”哭生仍摇头说道:“枉然枉然!你这方法,只能避得屁股上的痛楚,那手掌上,还是避不了的。”

  我低头一想,也是道理。正欲再替他想个方法,猛听见地板上砰砰訇訇响了几声,原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学生,挺胸扬臂,大踏步走了进来,一个忽然说道:“噫!又是你两个早来!怎不读书,却鬼鬼祟祟的嚼些什么?”

  我道:“希奇!要你来管我们吗?”

  他两个笑了一笑,也不多说,翻开书本便商颂曰、秦誓曰的乱喊起来。

  这一下,早把老师惊醒了。只听见床钩一响,接着咳嗽吐痰,闹了一阵,房门一启,老师早已披了一件油污烟渍,其臭难当的蓝呢夹衫,脚下趿了一双云头夫子鞋,走到教案之前,打了几个大呵欠,方才坐下,在抽屉中取出一副白铜宽边大近视眼镜,擦了两擦,往鼻子梁上一架,慢慢举头把天光一望,忽然大发雷霆的说道:

  “恁迟了,怎还不曾来齐!读书人三更灯火、五更鸡,举人进士,岂是晏起迟眠做得到的?”

  老师这几句训辞,本非新制,每隔两三日,总须按本宣科的说一次。我们已经听得厌了,也不在意。只是老师人本瘦小,弯腰驼背,自显得斯文尔雅。至于脸上,更是一张粗黑油皮,包了几块凸凹不平的顽骨,再架上一副大眼镜,早把一张不到三寸的瘦脸,遮了大半;头上发辫,乱蓬蓬堆起半尺多高,又黄又燥,恰如十王殿上泥塑小鬼的头发一般。老师讲毕训辞,未到半刻,许多同学都陆续来到。登时一间屋里,人喊马嘶,十分闹热起来,接着背熟书的背熟书,上生书的上生书。我与哭生,今晨都在上生书之列,我们两人,又都是读的“下孟”。

  我先捧书上前,递到案上。老师把书拖去,提起笔来,先把句读圈点了,然后将书移到我的面前,哑着声音念道:“孟子曰:有布缕之征,粟米之征,力役之征,君子用其一,缓其二,用其二而民有殍,用其三而父子离。”顿了一顿,又念道:“孟子曰:诸侯之宝三,土地、人民、政事,宝珠玉者,殃必及身。”

  我用一根指头,指在书上,一面跟着老师声音念去,一面偷眼去看老师,见老师正伸手在衣领上捉住了一个大肥虱子,递到鼻尖上去赏玩。我不觉一阵恶心,口里便顿住了。

  老师登时怒气满脸,伸手把我脸皮一拧道:“心到哪里去了?”随又抓起一柄尺许长的木戒尺,嘣一声便打在我脑袋上。

  当时我又急又怕,又觉脑壳上火烧火痛,不由的两行痛泪,纷纷流下。

  老师尚大声叱道:“你还敢哭吗?”又把戒尺举了起来。我急急忍着痛楚,抹了眼泪。幸而老师待我尚有几分慈悲心肠,因我妈妈望我读书有成,时常备些点心菜肴,叫我送给老师,所以老师才不再打,只把手向书上一指道:“自己念!”

  我连忙捧着书,一字一字念了一遍,幸未有错,这才平平安安回到自己桌位。在我之后,上生书的,就是哭生。只见他捧着书本,愁眉泪眼,战战兢兢挨到教案之前,老师瞪了他一眼,早把他骇得面如土色。但今晨甚是奇怪,老师虽恨了他一眼,却不曾打他一下。他转身之时,恰与我打个照面,把舌头伸了两伸,眉梢眼角,微微有点喜色。哭生面有喜色,在我眼里只见过三次:头一次,是他生日,在老师面前,偶然说出,老师大变成法,居然赏了他一天假期,我见他笑过一次;第二次,是他在书本内,忽翻得一张外国图画,我并不知是谁人夹在他书本中的,图背还写了几个红字,是“可爱哉此儿”!他一见了,如得珍宝,放声一笑。我问他究竟是谁的,他总不说出。这次之后,直到今晨,虽未曾笑,也算他展过一次眉头。我们生书上了两段后老师便放了早学,众学生都回家吃饭。我出得门时,哭生已经走远,因他不与我同路,我便独自回去。此时街上铺店,都已开张,路上行人,熙来攘往,迥不似清晨那番寂寞光景了。张幺哥汤元卖毕,已经回去改卖别种东西去了。妈妈待我吃饭方毕,便急急催我去上学。我算老师此时,正在吃饭,老师饭后,尚须吃烟出恭,耽搁很久。我便挟着书包,躲到灵官庙里,去看那些烧香敬神的妈妈姐姐们,许久许久,方才跑进学堂。早饭后的功课,第一就是背诵熟书。我的熟书是: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诗品》、《孝经》、《龙文鞭影》、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,还不算多。哭生比我多读一部《幼学琼林》,一部《地球韵言》。我背诵之后,就是他了。他因今晨不曾挨打,便胆大了些,将书本送上教案,一不留心,刚把老师一个千钉万补的百衲碎磁茶壶,微微碰了一下,登时老师拼着破竹片喉咙,哇喇喇大叫一声,一举手早把哭生一大堆书本,蝴蝶闪翅般掷了一地,然后一把将他一个小髻儿,抓了过去,早在教案侧摸出一根二尺来长、七八分宽、四五分厚的毛竹板子,雨点似的只顾向哭生肩背股腿之间,抽来抽去。

  哭生也是一个怪孩子,每每挨打,只把两手抱着脑袋,拼命的号哭,也不求饶,也不躲闪,直待老师手腕软了,方才放下。哭生哭着,弓下腰去,满地里把书本拾起,仍然清理整齐,重新捧到教案上去,眼泪汪汪,候着老师看了,方好背诵。老师是时正把茶壶捧到鼻尖上去,细细察验,见未碰坏,方缓缓放下,举眼去看哭生,见他泪流满面,两只手隔着衣裤,摸索伤痕。

  老师大恨一声道:“你也算是一个人了,不知你前世是那片蛮山上的一条野狗!看着我做啥?不快背书,还想讨打吗?”

  哭生这才转过面去,带着泣声,把书一本一本都背过了,幸无差错,老师这才从轻发落,叱回座去写字。接着,又一个学生上去背书,却又生又错,老师气极了,重重的责了那学生两下手掌。只因那学生也同我一样,时常有些东西送来孝敬老师,所以老师也另眼相看。当下背书皆毕,老师吩咐写字,大家磨起墨来。我与哭生两人尚在模写核桃大小的大字,每日只写八十字,故不久都写毕了,交到老师教案上去。

  正在此时,忽见老师一位朋友,弯腰曲背,手上比着六字形,脚下踏着八字式,摇摇摆摆,走进学堂,唤道:“三兄,尚未毕事么?能否到香泉居吃碗茶去?”

  老师一见,连忙除了眼镜,站起来让座道:“大兄有此雅兴,敢不奉陪!但请稍坐,待与顽徒们出个诗题。便可偕去。”

  原来此人是老师第一个好朋友,每每邀着老师出去吃茶饮酒,或是赌博、看戏,只须他来,老师必要出去一次。老师出去,至少总有一两个钟头的闲暇,所以我们一见他来了,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爽。当下老师写了一纸诗题,是他们大学生的,又写了一纸对子,是我们小学生的。写毕,放在案上道:“题纸在此,我回来时,都要交卷。未交的,一百毛竹板子,半个不少!”

  老师吩咐后,便同着那位朋友,摇摆着出了学堂。众学生尚不敢擅自离座,大约半刻时候,早见一个最大的学生,哈哈一笑,跳了起来道:“你们为什么还不来取题纸,定要等那老东西发给你们吗?”

  这人一倡首,那些大的小的,都纷纷的跳了起来,又说又笑,登时把个严冷学堂,闹得一团糟。

  我此时也跳下座来,同着众人去抢题纸,却被一个十四岁的学生抢到手上。众人又向他手上去抢,他早跳上教案,站了起来,举着手道:“莫闹莫闹,听我宣读!”众人果然不闹,都仰着头看他读道:“诗题是‘溪水抱村流,得村字,五言六韵;对子是‘千点桃花红似火’。”

  我一听了,忙跑到哭生桌旁,见他正提着笔,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无数“哭生”二字。我摇着他的肩头,问道:“你听见了不曾?”

  他抬起头来道:“听见了。”

  我道:“你如何对法?”

  哭生把笔一掷道:“对对对!今天这一顿,把我打结实了!你摸我左边背上,同这只腿上,无一处不是半分高的板子痕!”

  我道:“今天倒怪你自己!老师清早并未打你,你为什么要碰着他的茶壶?”

  哭生道:“那不过一时大意,并不曾把他茶壶碰坏,怎么就这样打我!我再顽劣,究竟是个学生,并非是那犯了王法的偷牛贼!”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。

  我道:“这些都不说了,且把这对子对起,也好放心玩玩。”

  我们两人正说时,旁边一个大学生便插嘴道:“谁请我吃二两落花生,我替他对个顶好的?”

  我道:“不希罕!这对子并不难,不知哭生对得起不?”

  哭生抹了眼泪道:“我已经对起了!”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七个字道:“两堤杨柳绿如烟。”

  我道:“很好很好!你已有了,我呢?”

  哭生道:“这个还不十分好,算我的,我再替你想个好的罢!”

  那插嘴的大学生笑道:“你不要绷面子了!除了这个,我看你还有什么好的!”

  哭生也不回答,只歪着头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有了,这个送与虎哥哥罢!”

  于是又写了七个字道:“一弯溪水碧于天”。

  那大学生,不由叫了起来道:“你们快来看!哭生今天一顿打,倒把他心思打出来了!”

  众学生果然一轰跑来,都七嘴八舌的夸奖哭生聪明。我便说道:“哭生,这如何使得?我用杨柳的一个罢!”

  哭生道:“你不要怎的?我同老师不知是几世里的冤孽!我纵用了好的,他仍说是不好,倒把这几个字可惜了。我虽用了那一个,我觉得还委屈了他哩!”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。大家都不禁替他黯然,便各各散去。我也只得谢了他一声,便取纸条写上,交到教案上去。不多时,老师回来,时候已经不早,便放了午学。

  我回家去时,一路上心想:“哭生真真可怜!遇着这个蛮子老师,只好吞声痛哭。我今天即得了他这个好对子,如何酬谢他一下,才对得住他?”

  想了多时,忽然想得一个妙处,不禁大喜。原来我家街口有个茶铺,近几夜正请了一位说评书的,讲说《水浒传》,我前几夜曾去听来,十分好听。哭生终日抑郁,谅未听过这种好书,不如请他来听一夜,也使他心胸开阔开阔。

  想得停当,午后进学堂时,读了一首唐诗,放学后,我便约哭生同去听评书。

  哭生不肯。说他爸爸不能要他夜间在外。我心里一思索,只得同到他的家里,见了他爸爸,把话说明。他爸爸须发都已斑白,眉宇之间,极其严厉,两只圆眼,凶光闪闪,尤为可怕。见我说毕,闭着唇,瞪着眼,沉吟半晌,才道:“既然世兄约他同去,也使得。只不到二更,务必叫他回来。”

  我忙应允了,挽着哭生,先回到我的家中,见了妈妈,把这番情节说明。

  我妈妈倒不说什么,只叫早早回来,莫去同下流人交接。临走时,又每人给了十六个铜钱,及到茶铺内,评书已经开场。听了一段“李逵怒打殷天锡,柴进失陷高唐州”,时候不早,哭生便要回去。我也因他爸爸不是个慈父,只得送他回去。一路上,哭生极赞《水浒》这书:“怎做得恁好!一字一句,都是人心坎上要说的。假若我们读的书,都这样有趣时,我就打死,也情愿到学堂里去。惜乎我们读的书,一句也讲不得,知道它上面说些什么!老师单叫我们熟读,不知熟读了,究竟中什么用!”说罢,又叹息一声道:“今天倒过去了,明天又要上学!我一说起学堂,真如上刀山一般。几时才得离脱这个苦海,就讨口叫化,也是甘心的!”

  说到这里,不禁又纷纷泪落。我好容易劝了半天,才把他劝止了时,已经走到他家门外了。哭生掀门进去,我便急急回家,脱衣睡觉。想起明早上学时候,恨不立刻就睡着,偏偏李逵、柴进时时扰人心坎,直到三更过后,方渐渐入梦。不久之间,啊呀一声,又天明了!

其二


  中国小儿,每于读书之初,父母之期望,师兄之劝勉,千言万语,总不离做官两字,好似人生一世,除了做官一事外,更无他种高大希望。在从前情形不同,原也是万般事业,皆不如作官,既可作威作福,又可名利双收;对于祖宗,便算光耀;对于父母,便算报达。此外尚落了个妻封子荫,就是在戚党乡里之间,遇事都须占些体面,得些便宜,一举一动无不我是人非。至于肥田广厦,美婢俊仆,那些“居移气、养移体”的事情,更不必说了。所以惹得人人心羡,倒不希奇。记得我五六岁时,有一天,大约像是仲春光景,正赶过青羊宫不久,吃了早饭的时候,我爸爸忽把我估量了几眼,便向妈妈说道:“虎儿今年又长了一头了,据我看来,已是发蒙读书的时候,你说使得么?”

  妈妈道:“有啥使不得!小孩子长了五六岁,正该发蒙,我早想与你说说的,因你事情多,哪有空闲时候来教他!故此便不曾说得。你既有了这番意思,看你还是自己教,还是送出去附馆?”

  爸爸道:“太小了,还不是附馆的时候。目前我权且自己教着,等他上了路后,再送出去附馆不迟。只是这发蒙一事,还要好生斟酌,我看许多人家,都把此事不很看重,胡乱教孩子认几个字,便算发蒙,不知小儿一生的好歹,都在这发蒙上定轻重。所以我的意思,很想得一个品学兼优,又有功名的老先生,与虎儿发蒙,也好使小孩子后来有个趋向。你看我这番意思何如?”

  妈妈笑道:“我倒想不到此,既然你如此说来,虎儿的舅舅,倒还合式。大哥的人品学问,不须我说,你是知道的。论功名也是一个举人,虽不曾会进士、殿翰林,也如你时常说的,只欠一步罢了。”

  妈妈刚说至此,爸爸连点几个头道:“靖哥的为人,倒无啥弹驳处,如此就去费靖哥的心罢!只我这几日事情正多,不能亲身前去,你明天领虎儿回去就是了。”

  妈妈道:“也要看看历书,择个好日子,倒不论明天后天。”

  爸爸是时已经饭毕,便取出历书翻开一看道:“果然明天是个破日,不甚好。后天也不见佳。今天倒宜上学发蒙,只可惜天气太晏了一些,不然倒是一件恰好的事。”

  妈妈笑道:“这领儿子发蒙,又不是拜生吃喜酒,要恁早做啥!今天日子既好,就今天去罢!你去叫张升买点点心,我收拾一下,就可以去了。”

  爸爸道:“是的是的,我叫张升办去。”说着爸爸取了水烟袋出房吩咐张升去了。妈妈匆匆把饭吃毕,唤老婆子收了碗筷,对镜子掠了头发,换过一身衣裙,与我也换了一身蝴绉夹衫,一双蝴蝶花鞋。我穿了新衣,不禁大乐,张开一张笑口,喜的合不拢来。因我妈妈素来极其俭省,平常所穿的旧布衣裳,大都是破了又补,绽了又缝,非是过年过节,或做客走人户,这身新衣,是不容易穿的。今天忽然穿了起来,真是梦想不到,几乎像平步登天的一般,怎的不心喜难禁哩!不多时,张升办的东西,已经齐备,轿子也来了,妈妈便带着我乘轿过大舅家来。

  大舅父母均已亡故,只大舅母尚在,生有三个表哥,五个表姐,都比我年纪大。第三个表哥,小名唤做嵩嵩;第五个表姐,小名唤做韶姐,也有八九岁了,平常与我最好。我才下轿时,两个小朋友喜的跳了起来。韶表姐便来牵我的手道:“虎弟,你才来么!今年你去赶过青羊宫不曾?我倒同爸爸去过,多少热闹!多少好玩!有卖花的,有卖竹器的。爸爸与我买了一个多细致的竹丝编的花篮,三姐又做了几朵绫子花装在里面,真是比活的还好看!你喜欢看不?”

  我此时怎么不喜欢看哩!拖着韶表姐的手,便向房里跑,道:“快去看!快去看!”刚进房门,只见大舅母、大表姐、二表姐、三表姐、四表姐诸人,正陪着妈妈在房里谈天。大舅母见我进来,便笑道:“虎儿近来更胖了些。韶韶今天又添了伴了,这才好玩呢!”

  大表姐坐在一张藤心春凳上,一把便将我揽到怀里,抱着问道:“虎虎!你妈妈正和大舅母商量,要给你发蒙读书,你怕不怕?”我摇着两手道:“不怕不怕,我正喜欢呢!”

  三表姐也坐过来笑道:“你不怕吗?你知道什么叫做发蒙?”

  四表姐正挽着我的手便接着说道:“我告诉你罢!发蒙是要穿鼻子的!”

  我挤着眼睛,伸伸舌头道:“莫诳我,大表哥,二表哥都发过蒙的,怎么他们的鼻子还是好的呢?”

  正说之间,忽见二表姐哈哈笑道:“你们快看,嵩嵩的家当又搬出来了。”

  我抬头一看,果然见嵩嵩表哥两手抱了一个尺许长的白木匣,从耳房内笑嘻嘻跳了进来,叫道:“老虎,快下来看!我前天又买了四个新灯影,都是穿盔甲的。”

  大表姐道:“不看不看,快拿开去!”

  嵩表哥睁着一双大眼睛道:“又不给你看,有你什么相干!”说着,便把木匣放在地板上,又蹲身下去,打开匣盖,一伸手就举了两个灯影起来道:

  “老虎,你快看!……好么?”

  我刚要看时,大表姐笑道:“偏不看,偏不看!看你怎么样?”抱起我来,便跑向后房来,只听见嵩表哥叫着骂道:“龟女子,又不要你看,干你屁事!”接着訇的一声,匣盖关了,一阵脚步响,登登登的,便见他又抱着木匣跳了进来,道:“你跑得来,难道我跑不进来!”顺手又把木匣放在地上,正去开匣盖时,大表姐又抱着我跑到小厅子上来,道:“气死你,今天偏不看你的!”

  嵩表哥又抱着木匣赶来道:“你这龟女子,不是个好人!”

  这次他却不开匣盖了,丢了木匣,便把我一双脚抱住道:“老虎,快下来!这一下我看你把他抱到哪里去?”

  此时大舅母也在房里唤道:“大女莫尽气他了,让他们去玩玩吧!”

  大表姐才笑着将我放下地来。嵩表哥的灯影,自然是倾囊倒匣而出。韶表姐也将竹丝编的花篮取了来,又取出一个小皮匣来,中间堆了无数小玩意,如彩线缠的菱角、锦缎斗的方胜,一样一样都搬出来给我玩。我此时真如走进七宝世界,左顾右盼,应接不暇,只落得满面是笑。

  正乐之时,大舅已由街上回来。妈妈便唤我去拜见大舅。大舅将一副大玳瑁框眼镜除在手上,笑眯着双眼,弓下腰来问我道:“你愿意读书不?”

  我笑着道:“我愿意。我爸爸也愿意我读书的。”

  大舅点了几点头,伸起腰来问我道:“你读了书,后来愿做什么呢?”

  我想了一想,大舅这话是什么意思?哦,我明白了!便随口答道:“我读了书,便学大舅,做大舅做的事,又学爸爸,做爸爸做的事。”

  大舅哈哈笑道:“你爸爸倒很可以学的。你大舅年纪虽有了,却一事无成,不要学他罢!”随又掉头去向妈妈夸奖我道:“虎儿聪明,这几句答应我的话,就不是无灵心人说得出来的,倒是一个读书好材料。老妹子真有福气!”

  妈妈笑着谦了两句,便请大表姐去堂前桌上点了一对蜡烛。这是来时从轿上带来的。妈妈引着我来到堂前,请大舅出来,她先与大舅平磕了两个头,说了许多托付话,又叫我过去向大舅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。大舅只拱着手,把腰弯了两弯,口里说道:“得罪得罪!”一面又说:“恭喜恭喜!从今天以后,读书立志,入学中举,会进殿翰,出仕扬名,报达君亲。”

  我磕头既毕,大舅便就桌上一张红纸,写了几个字,教我读道:“幼而学,壮而行,上致君,下治民,扬名声,显父母。”一连三遍,于是发蒙礼节,就此终了。

  妈妈将红纸收了,给我装在衣袋里。我仍去同嵩表哥、韶表姐玩耍,直至吃过午饭,这才同妈妈乘轿回家。

  爸爸已经回来,接着问了发蒙时一番情形,我便搜出那张红纸,捧与爸爸看道:“爸爸,你看!这便是大舅教我读的。”

  爸爸笑嘻嘻看了一眼道:“好好,大舅如此教训你,但愿你后来能够如此做去,就算是好宅相了。”

  从此以后,爸爸每晨起来,便教我读八句《三字经》、又三四行《孝经》,说是如此读去,十三岁可望把五经读毕,那时候就可以开笔了。爸爸说这番话,我也并不懂。只爸爸如何教我,我便如何读去就是了。

  日居月诸,又是六月下旬。那年天气热得异常利害。一天,到黄昏时候,红日西没,碧天如水,玉绳低转,银河灿烂。爸爸回来将一床大竹凉席铺在堂前石板地上,又叫张升去买了些水果回来,盛在一个大冰盘里,放在席上,吃着乘凉。我是时只顾吃水果,别的什么事情,一概不管。爸爸却唤着我道:“虎儿,莫只顾去吃,今晨读的书,可背得么?”我睡在席上道:“背得背得。”便“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,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”的背诵起来。

  爸爸听了冁然一笑道:“今天的,当真读得熟。再把个苹果去吃。”息了一刻,又道:“虎儿莫闹,听我再教你一首诗,若再背得时,明天我还有一个好玩意儿把给你。”

  我骨碌一声爬起来道:“什么好玩意儿?今天就把给我罢!”

  爸爸道:“胡说,我明天才买哩!”

  我道:“那么明天等你买了,我再读。”爸爸妈妈都笑着骂道:“放屁,读书原是你分内的事,哪有要了东西才去读书的道理。”

  我道:“使得使得,就教我读罢!”

  爸爸便点头播脑的念道:“五百名中第一仙,等闲平步上青天,绿袍乍着君恩重,黄榜初开御墨鲜;龙为马,玉作鞭,花如罗绮柳如绵,时人莫厌登科早,月里嫦娥爱少年。”

  我也跟念了几遍,仍不懂他说的什么,只觉音韵铿锵,极为悦耳罢了。

  爸爸又与我讲解了一番说:“这并不是一首诗,是一阕词。词名叫《鹧鸪天》,是从前的人少年中了状元做的,你看他说来多少荣华,多少光耀,凡人幼年好生读书,长大了入学中举,会进殿翰,不说中了状元有十分体面,就只殿了翰林,也是凤凰池上的贵人。”

  接着又把唐朝中书省中许多可羡可慕的故事,如上直时有宫女熏衣待朝,下直时驰马天街,赐宴绿光宫,登科之后,曲江大宴,探花宴,种种热闹事情,都一一讲与我听。我那时也弄不清楚,什么是中书省,什么叫探花宴,只觉耳朵里听得甜蜜蜜,眼光前一片锦绣,五光十色的罢了。心想,读书果有这些好处,怎么许多人尚去种田做生意?怎么不都去读书呢?方想问问爸爸时,却早朦胧一梦,已不知所之了。

  今年既过,到第二年正月廿四日,爸爸忽叫我穿了新衣,又叫张升买了香烛,将一本新书叫我包了,随着爸爸走到一家公馆里,厢房中有个学堂,进门看时,读书的学生七长八短,已有十一二人。靠壁一张神桌,张升便把香烛点燃,摆在桌上,早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师,迎着爸爸,坐下笑谈。许多学生,都放下书本,呆着双眼,只顾灼灼的看我。不久爸爸便叫我到神桌前,磕了三个头,说是敬孔圣。我却并未看见孔圣。只见一张二尺余长的红纸,写了一行墨字,贴在壁上。敬毕,爸爸又叫与老师一跪一起,磕了四个头起来。老师也拱拱手道:“好生读书,长大了入学中举,会进殿翰,好出来做官为宦。”

  我此时心中,不知如何忽起了一个奇念,便问老师道:“为啥只叫我做官为宦?难道我来读书,只为的官宦吗?”

  老师哈哈笑道:“人生读书,原为的做官为宦,除了官宦,又何必读书呢?”

  我还想问时,爸爸忽喝住我,道:“这孩子疯了,怎么放出这些屁来!还敢说吗?真讨打了!”

  老师笑道:“小孩子不知什么,自有这番疑问,稍长大时,自会明白的。”

  幸而我此时遇的这位心气和平的老师,故经我一问,并不见怪。若在后来那位蛮子老师时,想那吃人的威风,早已动了。当下,爸爸又教我与诸位同学作过揖,便把我安在老师桌上,与老师对面坐着。爸爸便领张升回去,吩咐我好好读书,晌午时候,叫张升来接我。

  我此时坐在位上,好似大海之中,着了一艘孤舟,左右均不是路。四面望望诸位同学,也有笑的,也有挤挤眼睛,努努嘴皮,向着我做怪相的。其中惟有一个学生,年纪不过与我相上下,头上挽个桃子髻儿,两眉心间,点了一点鲜红胭脂,眉清目秀,十分可亲,向我点点头,又向我抿嘴一笑,把手向书上指指。我后来问着才知就是哭生。照他此时看来,真是光风霁月,哪有后来那片凄风苦雨的景象。不知哭生此时妈妈尚在,这位老师又是他的母舅,十分爱他,穿得好,吃得好,处境又顺。故看了他后来的苦日,迥不料他今日尚在乐境中处过的。

  当时老师叫我站过去,教了几行新书,便算我一天的课程。晌午时分,张升果来,我便辞了老师与诸位同学,便先走了。临走时,回头去望哭生,又向我一笑。心想,此人真有趣,比大舅的嵩表哥更好玩哩。明天须尽早来。

其三


  我爸爸在我进学堂之后,不久便带着张升,往外省经商去了。他为啥不待入学、中举、会进、殿翰之后,去做官为宦,却一旦改行为商?我也莫明其故。只可惜那位心平气和的老师,就是哭生的母舅,将次一年,也因一个做官的聘他当书启师爷去了,便把老师这一席,让与他一个同门学友来坐。

  他这学友,并非别人,就是前段所言的蛮子老师。自从他接了这席之后,我们学生,就算一齐上了厄运。不到一月,几阵蛮风,早把一个和乐庄严的讲坛,弄得阴风惨惨,鬼哭神号起来。从前他未来时,众人脸上,无论何时都有番悦色喜气,所读之书,人人背得,就以我而言,一年中读了两本《诗品》,一本《大学》,一本《中庸》,至今还能默诵得三分之二,觉得读书也非难事。爸爸常喜说他幼年读书许多苦处,我还以为爸爸说的诳话。天地间虽不定说读书便乐,但也不能说读书是苦,及至蛮子老师来了,方信天地间至苦之事,莫若读书,最可怕之人,莫若老师。从前怕人说鬼,但又喜欢听人说鬼。每到大舅家中作客,夜里无事,大表姐、二表姐、三表姐便在灯前说鬼。

  我与韶表姐、嵩表哥,都坐在床上,互相拥抱,听得毛发森立,彼此瞪着双眼,都向暗陬里侦视,好似那灯光不到之处,便是鬼巢。设或不曾坐在床上,务须将两只脚翘到凳上,不然便抱在怀里,生恐垂下地去,便有鬼手出来擒住。及与蛮子老师相处一月,漫说是鬼不足怕,若能躲避得老师的音容一时半刻,就真有鬼巢,也甘心与鬼为邻了。

  蛮子老师不仅其人使学生可怕,所教之书也能使学生不易记得。蛮子老师教了我两年,只读毕四本无注的《论语》,两本无注的上《孟》,一半无注的下《孟》,此外两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如斯而已。但我于蛮子老师所教之书,其记性只有两三天的功夫,每读毕一本熟书,只待背了通本之后,仍然变为生书。故我每月到背通本熟书的日期,便如债台百级的穷人过除夕一般,除了设法躲避一法,并无再好的道路。只是躲得过便好,躲不过时也只有拼着脑壳、手掌、屁股,去与老师的杂木戒尺、毛竹板子,亲热亲热。老师打了之后,又不再教,只痛骂两声蠢才,便看这学生平日的孝敬如何,好的只把书掷与再读,不好更有酷法相待,虽不如公门中之待囚犯那般利害,但其间相去,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罢了。全学堂中能有记性的,二十余人中,只有一个姓戚的,此人最善孝敬老师,每日在老师面前殷殷勤勤,故老师不常打他。其实此人也未必真有记性,不过有些鬼聪明,到背通本熟书时,常弄点手脚。我有一次,亲眼见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本小书,眼里看着,口里便背,一字不错。背毕那小书也就不看了。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是看着背的,但不知他怎的会有那本小书。我们虽没有小书,大书也还用得,大家商量一番,此法甚善,便有一个姓张的学生,已经十四岁了,正在读《书经》,那天该他背通本《禹贡》,他便先藏一本《禹贡》在衣袖里,将背的那本送到老师面前,转过身去,取出藏的,看着读了一遍,居然混过。只是他回到位上说道,头一次究竟胆怯,生恐老师觉着,心里止不住乱跳。他说这话,果不欺人。我见他转身取书时,那张油黑面皮,好似成精的冬瓜,白了青,青了白,顷刻万变。但此人平素尚是有名的勇李逵,又伶俐又胆大,至此且不免色变心惊,可见在蛮子老师手上作伪,真是如诸葛孔明之借东风。何况又是初次,也怪不得他。他又歪着嘴皮笑道:

  “我已经闯过头阵,你们何妨如法炮制,免得老戚一人独占面子!好在老师又是近视眼,更好做假,大家落得手掌屁股轻松些,岂不是好!”

  众人自然称善。那姓戚的却蹙着眉头:“坏了坏了,这一弄,包管要弄出事来!以后更难做假了。”

  众人都看着他,要问他何以会弄出事来。其中有几个性子躁些的,便开言骂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不过是怕众人都会了,莫了你的长处,是不是哩?好儿子,我们偏要这样做,看你还有什么说的!”

  那姓戚的道:“我倒不怕你们会不会,做不做,只我有言在先,弄出事来,若说出是我开的端,我便要……”众人都道:“这层你可放心!若说了你的,算是你生的儿子。”

  哭生更道:“你们都做得,只我仍然去牵驴子过板桥,不来走这条捷路,免得带累众人。”

  众人听了这话,心里也知其意,也不相劝。此后大家果然照书行事,按本宣科。就是我胆小,也无可如何的学做了两次。如此一两月间,除了哭生一人,大家背起熟书,果无一人似从前那般艰难。老师手腕居然闲得软了,几次觅人练习,总不如从前遂意。哭生虽是个长主顾,终出不了老师的蛮气。

  那日,也合当有事。一个姓王的学生,约有十五岁年纪,别号叫做狗脸儿,该他背通本《易经》,不消说是率由旧章,预先便藏了一本书在袖里。

  只恨他多做了几次手脚,胆子便大了,也不十分顾忌了。背书之时,因预藏的篇页与所背的不曾清理妥当,到转身之后才摸出来旋翻,口里因不曾看着,自然是格格不吐,心里又慌,老师又拍着戒尺,连连催促,急得他手足无措,忘乎其行,捧着那本预藏的书,低着头,只顾刷刷刷的去翻,弄得那声音如春蚕食叶一般,众人都听见了。

  老师眼睛虽近,耳朵却不聋。起初还不知是什么声音,侧起头来细听。

  众人见了,都骇得面面相视,有两个座位与狗脸儿距离得很近的,便于着咽喉,不住的吐痰咳嗽。揣知其意,一半是想搅乱这翻书的声音,一半又是警觉狗脸儿,叫他留心。更有两个捧着书,要想借故去问老师,以便狗脸儿藏拙,刚走下位来,不料老师已一把抓住狗脸儿的左臂。

  狗脸儿也算伶俐,知道不好,乘势一转,右手已把那本书,向一个学生座位下一抛。这学生也是一个伶俐人,忙把一双脚伸去踏着。正想弯腰去捡,谁知两个伶俐人,瞒不过一个蛮老师。早被老师喝住,走去拾来一看,不禁眯着小眼,露出一口包金贴翠的牙齿,格格大笑起来。

  此时我也记不清楚狗脸儿在当时是什么形象,只觉得我一听见老师的笑声,两耳根哄的一响,脑袋上好似顶了一炉火的光景,身上鸡皮皱起得寒毛子根根倒竖,神志昏昏。但听得老师的咆哮声,板子敲肉声,众学生吃打的号痛声,似乎我也吃了一顿痛打,又都罚了两根长香的跪。记得所跪还不仅在平地上,有所谓梅花落地跪法,这是把些烧不了的炭渣,选那又坚硬又锋利的铺在地上,学生罪重的就罚跪在炭渣上,光景不到半点钟时候,那炭渣的锋稜,如利钉一般,直刺入皮里,抵到膝盖骨上,痛辄心腑。狗脸儿及那个踏书的、咳嗽的、下位的共七人,都玩的这梅花落地跪。其次又有所谓独木桥者,是用一根酒杯粗的连皮青杠木棍,平置地上,学生罪稍轻的,便令跪此。凡是藏书作弊在二次以上者,就玩的这个独木桥跪。不幸我恰恰做了两次,便也请在独木桥上跪了半天。再其次才是平地跪,也有一个美名叫“走马川”,何以名为“走马川”?我也不解。只因为这些美名,并非老师所赐,不过是几个年纪大的学生随口取的。

  这次风波,全学堂中没一个躲脱了的。哭生虽极力辩白不曾做过弊,老师仍然要打,道:“为什么你不告发呢?难道你的舌头被屠户剜去了说不出话?就说不出话,用笔还可以写的。既不告发,即是同党。”不过他罪名稍轻,打后只罚去玩“走马川”跪。

  此时幸无一个外人到学堂里来,不然者乍进门时定叫他大吃一惊,怎么全学堂学生都变成土地菩萨了!似这种风波,也不只一次,若一一写出,恐罄南山之竹,也不能尽其万一。如今只提纲挈领,把老师初次发威的情节,细细一说,就可以笼罩一切了。

  论起老师初来之时,还不如是之暴厉,一般学生也不曾在意。只说老师初来,于众学生性情尚未十分知道,我们自己总要抬点身份,不叫老师管束,以后就少许多蹂躏。因此之故,众学生便都优游自在,读书时,任意谈笑,背诵之书,也不求十分熟悉。就有求教于老师的事情时,也不十分庄重。在众学生的心意中,以为不如此便不足抬高身份。那时我也随声附和,毫不把老师放在心上。记得老师来的第二天,我吃过早饭去上学,觉得身子异常疲倦,两眼皮上犹如载了万钧之重,闭着了就睁不开,因想我们是有了身份的,管它什么时候,且饱睡一觉再说。于是把书本抛在一旁,放心大胆,扶头便睡,经老师唤了几次,方才略略清醒。执此一端,可见我们那时真放纵了。

  谁知到第四天上午学时,忽见粉壁上,贴了一张大纸,上写着许多字迹,众学生都围绕一处,正指手画脚的议论。我便问他们这是什么东西,哭生告诉我,是老师亲笔写的学规。又听见个大些的学生念道:“第一条不准轻慢师长;第二条不准藉故逃学;第三条不准废书谈笑。”以下还有四五条,如今已不甚记得了。只说一般学生,都张着眼道:“似这种学规,只好去管那西藏里的蛮学生罢了!我们概不遵守,看他把我们如何?”我也和着叫道:“是的是的,谁去遵守!”

  此时众声齐发,恰如闹林的麻雀一般,其中独有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,本来姓黄,众人因他生得又高又瘦,便送了他一个别号叫“竹竿子”的,偏笑嘻嘻抄着两手,倚在一张方桌楞上站着,不言不语。众人闹了半晌,他才冷笑一声道:“你们都是糊涂蛋!老师又不曾在这里,你们闹与谁听?算了罢!只听我一句话,我自有收伏他的妙法。”

  众学生于是都围绕着“竹竿子”问道:“有什么妙法?你且说来听听!若果能收伏他时,我们从今以后输心悦意的拱服你。”

  “竹竿子”笑道:“自然有妙法!只要你们一心一意,包管三四日中,定弄得他哭不得笑不得。此时还不能说出,做出后你们自会知道的。”

  众人被他说得糊里糊涂,也不计利害,只一味称赞他聪明有为。自此日后,老师的面目渐渐严厉,学规也渐渐实行。众学生的身份,自然渐渐低微,大家的心里也因此渐渐气忿,都闹着“竹竿子”,问他有啥妙法,何以尽不做出来。看看老师日变一日,若不乘此折他一折,以后还有我们学生的势吗?

  “竹竿子”被闹不过,恨不得把脚几跌道:“你们真不是个东西!我还是个学生,难道你们着急,我反不着急的吗?我虽有妙法,岂能孟孟浪浪一点也不审慎!若弄坏了,算我的还是算你们的?”

  众人叫道:“算我们的,只要你放大胆去弄!”

  “竹竿子”咬着牙齿,恨了两声道:“就是就是,我有啥放不大胆的!明后天我就动手,你们只留心看罢!”

  当下,我一听得,恨不今天就变作明天,明天变作后天,忙忙去找哭生,笑道:“好了,‘竹竿子’明后天就动手了!我们以后仍可以玩身份。”

  哭生那时比我还小一些,也不知什么,自然也很喜欢。不觉两日已过,仍不见有动静。老师威风便渐放渐大。记得他才来时,教案上不过仅仅一条杂木戒尺,此时忽见戒尺旁边,又多放了两根毛竹板子,一根二尺来长、四五分宽;一根三尺来长、八九分宽。众人见了,不觉心里一寒,便起了三分怯心,只望“竹竿子”快些弄个法子把他收服了才好。

  直到第三天上,“竹杆子”忽然不来上学,众人都大大失望,以为他不管了,谁知到上午学时,老师戴上那副近视眼镜,忽又取下,将一片长衫底襟,细细擦了一擦,重新戴上,举起头来望了一望,复行取下,低着头,眯着两眼,把眼镜凑到眉毛尖上一看,猛的大喝一声道:“胆大!这是谁做的?”

  他这一喝,众学生都惊了一跳,忙举眼去看他时,只见他气得眼粗眉大,皮青骨黑。半晌,才唤了一个年纪小的学生过去,盘问道:“你说,谁把我这眼镜钻坏了?”

  那学生起初只推不知道,后来被盘不过,只得说出“竹竿子”与众人商量,要想妙法来收服老师的一番话,只这眼镜,仍不知是谁弄坏的。

  老师听了,禁不住气得呵呵冷笑,把一众学生部唤到案前,道:“我未来时,就听说这学堂的学生目无长上,无恶不作。我来了这半月,果见人言不虚,我尚以为可以默化,故把学规贴出,待你们自己修省,如今更胆大了,居然同谋不轨,把我眼镜钻坏,不消说为首的今天是不来了。我如今只责问你这些同谋的,看我这老师究竟把你们管得下管不下?”

  这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,只看着老师,待他发落。老师举眼把众人一望,陡把威风一起,喝叫取条长板凳来,手上拿了那根三尺来长的毛竹板子指着一个十五岁的大学生,道:“你来领个头罢!上板凳去!三十大板,自己数着!”

  那学生自然不肯。老师的板子早雨点般纷纷乱下,打得众人东西乱窜。

  老师闭着双眼,只赶人多的地方乱打。登时学堂里便鬼哭神号起来。我算躲得快,只头上背上各挨了两下。打够多时,大约老师自己打得厌烦,才收住板子,把众学生一齐赶走,不准再来。

  到次日各家父兄,都来给老师赔礼,请老师从严管束,不必徇情;又遣人去把“竹竿子”的爸爸请来,劝了老师一番,问明“竹竿子”,这眼镜果然是他晌午时见老师吃饭去了,偷来溜出去,叫一个补烂碗的,在镜面中间,一连钻了五个大洞。“竹竿子”的爸爸自然把他当着老师痛打一顿,赔了老师一副新的眼镜。老师收了眼镜,送出各家父兄,又从“竹竿子”起直到哭生止,一人三十大板,打个满堂红。从此以后老师的威风日大,学生的苦味日深,大家都说不出口,只好自怨自艾,低头容忍去了。

其四


  最可怜而又最可恨的事,无过于子弟逃学。但我以为在蛮子老师手上逃学,独为可怜,不为可恨。因其中种种不堪之故,便叫子弟不得不走这条路。

  其不是之处,倒不全在子弟身上,所谓物必先腐,而后虫生;人必先疑,而后谗人。老师必先不善,而后子弟逃学。故此我于蛮子老师教学第二年上,也曾班门弄斧,逃过两次学:第一次,记得是三月中一天放夜学时,老师忽令众学生各把书本收拾回去,好生温习,待他扫过坟墓,再来上学。当下,我们闻得此语,好似半天落下凤凰卵,真是梦想不到的事。方寸之间,不知怎的,只觉又麻又痒。大约是欢喜极了的缘故,你望着我一笑,我望着你一笑,精精神神,收拾书本,也有用书包裹的,也有用绳子缚的,一声声中,都觉喜气洋溢。这番景象,除了端阳、中秋、过年放学时有后,此次真算创闻。再者,端阳、中秋、过年放学,是人人算得到的,虽是欢喜,倒觉有限。

  独此次出人意料之外,并且明天又是背通本熟书之期,众人正忧个不了,忽闻一声放学,那一天喜气,叫人如何收拾得住!

  大约老师也知觉了,只见他一双胡豆大的鳅鱼眼,在那宽铜边大近视眼镜里,转了两转,又把众人看了一遍,瘦腮之上,微微一笑。待众人把书本笔墨收拾妥当,忽又发出一令,叫自明天起,大学生每日须做一首试帖诗,小学生每日须写三篇字。看他这意思,定是怕我们太清闲了,所以又加了这个限制,弄得我们欢喜之中微有不足。但是这也无关紧要,只求早晨不上生书,饭后不背熟书,手掌屁股不遇戒尺、板子,膝头不点地,脸皮不被拧,就写六篇字,也是小事。何况我的三篇字,共算还不到两百,所以当时毫不介意,随着众人,胡乱答应一句,挟着书包,散学出来,寻见哭生,握住他的手腕,不禁大笑。哭生只瞅着眼,也不言也不笑。半晌,忽伸手把我一攘道:“你疯了么?”我道:“你才疯了呢?这是半天里落下的喜事,金子也买不来的,为何你一点也不觉得?”

  哭生道:“想不到老师这人,还知道扫坟祭祖!”

  我笑道:“你这句话,更有点疯气!他既是个人,怎会不知?”

  哭生一面走一面又说道:“怪了!老师既是老师,怎的又是个人?”我正要说时,他又接着道:“你们只说放了学是好事,不知好不了几天,到上学时,老师那顿下马威,却够受了!”

  我道:“这是后来的事,目前究竟好玩。”

  哭生道:“老师的下马威又打不到你身上,你固然是好玩。”

  我道:“你放心,这是老师为私事放的学,不比过年过节,定要寻人出气的。”

  哭生摇摇头道:“人各有心,我们不说了罢。明天夜里,你再来约我去听一夜评书好么?”

  我连忙答应了,便与他分手,回到家中,见过妈妈,照例一揖,便把书包往桌上一抛,道:“明早不上学了!”妈妈笑着骂道:“又要顽皮了吗?不怕打的东西!”我一头便滚在妈妈怀里去,道:“老师放了学,还去做什么?”妈妈诧异道:“又不是过节,怎会放学?”

  我道:“老师说要回去扫坟墓,我知道他为什么!”

  妈妈摸着我颈项,说道:“哦,原来清明将近了!虽是老师放了学,仍须把旧书温习温习,莫荒疏了,又叫老师劳神!”我自然唯诺了几声,便放心大胆的玩去了。

  次日,晓梦方回,陡闻灵官庙晨钟几杵,不禁大吃一惊,心想完了完了,今天太迟了,老师定然起来多时,急忙翻身起坐。妈妈也醒了,便问我道:

  “做什么又起来?你不是说老师已经放了学了?”

  我定一定神,才想起昨天果放了学的。惺忪之间,不禁大乐,忙又倒身睡下,闭着眼想道:“也有今日,当真不上早学了!”又在被窝中翻了一个身,想这早觉的滋味最佳,须要好好的领略,不要一闭眼就睡过了。及至睡醒起来,同妈妈吃了早饭,便高高兴兴,取出纸笔,磨墨写字,以了今天的课程。谁知墨还不曾磨酽,陡闻门外一阵喜锣同喇叭声音,吹打过去,不觉丢下墨池,急忙跑去观看。原来是一家过礼的,镜台、花盆、磁瓶、玻器、花红、酒果、衣服、盐茶,光怪陆离,不下百抬。看完之后,又进来与妈妈一事一物的讲论。如此便耽搁了一两点钟,才跑去写字时,砚池中磨的墨已经干了,又慢慢磨了些时,这才把着笔写了三四个字,心头忽然想起,前天嵩表哥送我的几个灯影,还未好好赏玩,何妨取出来一看哩,便放下笔,跑去把灯影取来,只见内中一个白胡须的花脸,却戴了一顶包文正的相帽。心想,这如何使得!不如将就花脸改一个包文正也好。便提起笔来,一阵乱涂,花脸的白胡须已涂黑了,倒像个包文正,但把那张写字纸,却也涂成一个花脸。好在那张纸上写字不多,还不费力,换一张另写,只是那支笔,又不适用起来。因刚才乱涂了一阵,笔尖上的锋毛早已弄断,又不得不要钱上街去另买。不一时,笔虽买回却早又晌午,把午饭吃毕,又忙着去约哭生。放学的第一天便如此混过,三篇字的课程一篇也不曾写。从此糊里糊涂便过了三天,才写了一篇半字。

  到第四天上,屈指一算,已欠了十篇半字,如何得了!便起了个决心,从早晨未吃饭时便写起,一刻也不休息。到吃午饭前,已得了六篇半,所欠仅仅四篇,不觉心头大慰。想道:“好了,已有了八篇整字,且去放心玩玩,明天再起个决心便清楚了,又何必如此着急呢!今天权写四篇,明天再写不迟。”

  如此因因循循便是九天。那天黄昏时候,正在灵官庙里代一个小和尚撞晚钟,一声两声,正撞到极悠扬、极清越地方,忽见那个别号雪李逵的学生,陡站在钟楼门外,大声说道:“老师回来了,叫你明早仍去上学!”

  当下,我一听得老师回来了这五个字,不觉心头一软,手上拿的那柄钟杵,早咚的一声,落在楼板上。雪李逵说毕,各自下楼去了,我还糊糊涂涂呆在楼上,想道:“老师当真回来了吗?”只觉一身寒噤,好似寒天腊月跌到水里去的一般。钟声虽好,无心再撞,摸着梯子,一步一步挨下楼来。忽见那司钟的小和尚走来拦住我道:“你走,四十九下钟,才撞了三十六下,就跑了,害我好去跪更香!”

  我只把他一推,道:“害你害你,老师已经回来了,我还有心撞钟哩!”

  说着早飞跑出了庙门。小和尚赶在后面不住的叫骂,我头也不回,一口气跑回家去,先把字数一清,只写了十五篇,算来尚欠十二篇,不觉骇了一跳,道:“怎的才写了这点子?明天如何去见老师?”转念一想,尚早哩,此时,才黄昏时候,赶快写个通夜,明天就可了账了。于是急急忙忙,点灯磨墨。

  心里又急,又恐妈妈知道了要挨骂。才写得两张,已经打了二更,妈妈便来催我睡觉。说是“打更了还写什么,明天写也不为迟。”

  当下,我觉心里一动。暗想,难道妈妈还不知道老师回来了吗?果然如此,我又可以想方法了。便拈着笔假意向妈妈笑道:“怎的老师去了九天还没回来?”

  妈妈道:“我也这样说哩!你也到学堂里去看看,恐老师回来,你还不知信呢!”我道:“使得使得,我此时就去。”

  妈妈又不准,道:“打二更了,去做什么!白日不好去吗?”

  其实我的心意并非去看老师,不过借此去寻雪李逵,叫他明早在老师面前,替我告个病假,老师若准了,我就趁此把字赶齐。谁知妈妈不准我出门,我只得托个故又奋力赶字,心里越急,手里越赶越写不起走,一时心又想到一边去了,嵩表哥的灯影、韶表姐的彩线粽子、哭生的西洋画、灵官庙的钟楼,一一涌上心头;一时又想起那司钟的小和尚,不知此时尚在跪更香不曾?

  那和尚说是崇庆州人,据我看来,家里定还有爹妈兄弟,不知怎的要跑来出家?心里如此一想,手里更不能写,定神一看,才写了半篇字。时候已经不早,妈妈又连催去睡,砚池里墨也干了,呵欠连连,眼皮只顾要闭,正如楚霸王围困垓下,四面楚歌齐起,不觉心里一懒,又活动起来。寻思尚有九篇半字,谅今夜未必写得起,不如想个方法,明天权且逃一次学,再赶写罢。

  当下懈力一生,只觉手腕也软了,心里也不发奋了,便把笔墨收拾,放心睡觉。

  究竟心里不静,一夜梦魂颠倒,哪及前几夜睡得安稳!次日一早起来,乘着妈妈未醒,轻轻溜出门去,一口气跑进学堂,幸得老师还未起来,寻着雪李逵请他替我扯个诳。怎奈那厮抄着一双手,斜着眼睛向我一笑,道:“你倒有主意,你逃学罢了,却叫我来替你扯诳!也使得,但把什么来谢我呢?”

  左说右说,直勒逼我谢了他四两落花生、半封黄豆米酥,方才答应。我们正说时,听得老师已经起来。我连忙战战兢兢跑出门来,心里还觉突突的乱跳。跑回家去,妈妈自然有番问询,不待吃早饭,便磨起墨来写字。

  今天真一点不敢耽搁,直赶到下午,方把九篇半字一一写毕。心下一放,便跑出门来散散精神。忽见哭生低头走来,我不觉心上一跳,生恐雪李逵弄了我的手脚,便跑去迎着他,问道:“就放了学吗?你来做什么?”

  哭生道:“我来给你通个信,今天有五六个人都不曾来上学,老师大发其怒,说明天定要到各家来清问,不信他才走了九天,就有许多人害病!你今天为啥也不来呢?”

  我摇摇头道:“说不得!老师吩咐的字课,弄到此时才赶写妥贴,你叫今早把什么去搪塞呢?”

  哭生道:“怪了!你们一天三篇字,无论如何也写起了,怎么到了临头,还弄不清楚?你还须留心明天的熟书,我们今天倒过了,老师非常认真,说他走了九天,大家都变了禽兽了!今天从大至小已经打了十一个人,说明天还要结实重打。”

  我听一句心里紧一下。待他说毕,便问道:“今天你呢?”哭生道:“天幸天幸,只挨了两下手掌!”

  哭生说后,回身走了。我心上却如压了一块重铅似的,又闷又怕。回家告诉妈妈,说老师已经回来,明天要去上学了。妈妈自然喜欢。我去把熟书翻出一看:《诗品》、《孝经》、《龙文鞭影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,都不要紧,“上论”尚还背得,“下论”已有一半生的。至于“上孟”简直一本也背不得,连忙清出来读。起初还雄心勃勃,及至打更之时,喉咙也干了,脑袋也昏了,眼睛也花了,才读了两遍,不过仅能上口,离背诵地位,大约还有八九十遍的远近,又急又气,比昨夜赶字更难过十倍,不禁大恨,前八九天为啥看也不看!到这时候,却弄得下不了台!算了,此时如何读得熟,拼着明天挨打去罢!好在也不止我一人,也够出老师的蛮气了。

  心里一横,立刻掩书睡觉。

  到次日上学,见老师尖鼻缩腮,满脸秋霜,仍如前状。心想:照老师一生看来,大约五金都有改变的时候,唯独老师虽天翻地覆未必能变。又想:时常听老年人说起,从前麻脚症大瘟疫,死人如麻,东北两门每日不知有多少棺材出入,何以那次瘟疫,并未把老师疫死!可见老师这人,真是得天独厚。但今天不知如何,老师竟自行不践言!我们六七个逃学的,俱未被责一下,只每人骂了几句。我放了学时,好不欢喜,心想:原来逃学还可免罪!

  无怪那些学生,时常逃学,既有这种好处,我也不妨再做一次,所以我第二次逃学,竟不求别人替我扯诳了。此后不久的一天,不知为着何事,忽然起了逃学的念头。上早学时,便大胆向老师请个假,说今天家里来了个远客,妈妈叫我回去耽搁一天。老师因我素不扯诳,居然信了不疑。我满心是笑,跑回家去,又向妈妈说是老师有事,放了一天学。妈妈自然无话。那天真把我乐得不知所以,后来不知怎的,这事又弄得老师知道,把我从头至脚,结结实实打了一顿。从此我便胆寒,不敢再去尝试。这也是我年幼胆小的缘故。

  若在那些大学生,倒愈接愈厉。老师既不准我逃学,我还有个妙法,可以躲避,不过稍稍苦些,原来老师虽利害,但不能不准学生生病。我就借题发挥,每怕上学,便假装生病,或是头昏,或是肚子痛,大约既不为剧,又不能指斥为虚。妈妈一听我生病,便叫去就医吃药。记得那时常为我看病的一个医生,姓冯,一见我去,也不摸脉,也不问病,只笑道:“又病了么?仍是原方,三钱竹心,三钱灯心,泡水吃了就好。”大约这医生也知我这病不甚利害,所以十次八次只是竹心、灯心,我也感激他不把苦药给我吃。但装病如何能久,既想它久,必须真个害病。不知那时这病好似与我有仇一般,日夜祷告,请它照应一次,也毫无影响。每见人家害病,睡在床上,多少清闲,恨不与他商量,请他让给我害几天也好。祷告频频,神天鉴察,后来果然大病一次,缠绵床笫,三月有余,居然与蛮子老师脱离了三月之久。后来病起,人人都替我耽忧,说我病中如何的利害,亏你命大,居然好了起来。我却不然其说,甚愿这种大病,再见辱几次,直待蛮子老师死后再好,岂不甚妙!

  谁知盛愿难偿,只好仍去求那姓冯的医生,时常给我三钱竹心、三钱灯心吃吃便了。

其五


  腊月十六,哈哈,腊月十六!不信,今天果是腊月十六!据理而论,一年中之有腊月,腊月中之有十六,也是日月之常,并不为奇。但在我们私塾小学生眼里看来,却把这天,当成金鸡下诏之期。自从八月中秋节后,仰望这天,不知屈了多少指头,算了多少日子。朝来暮去,心眼皆穿,以为一生一世,再没有这天了。却不想早晨起来之时,妈妈忽然吩咐我道:“今天不用去上早学了,且去买张红纸回来,吃了早饭,好与老师送学钱去。”

  以妈妈这几句话看来,莫非今天真是腊月十六,心中仍不相信。跑到纸铺里一问,众口一辞,都说是腊月十六。这才恍然记起,昨天十五,早晨放学回家,还燃点香烛,敬过祖先。下午散学,众人还笑说:“过了明天,今年再不来了。”哈哈,今天不是腊月十六,学堂大赦之期,更是何日?这一喜直差跳上房去。

  陪妈妈把饭吃毕,盥漱之后,眼见妈妈在立柜里,取了四串青铜大钱,先把草纸包了,再用红纸封好。一面向我笑道:“你看,一节把许多钱去,送你读书,两年来的学钱,堆在一处,比你还高!若不再用一些心时,真可惜钱了!”当时听了妈妈这番话,口里虽无言语,心里却暗暗寻思:这钱真送得有些可惜!数月中,所受的痛楚,算来比钱还重;所认的字,还没有这钱的十分之一多。有其如此,不如每天把两文钱,去请算命先生教一个生字,四串钱用完,所认之字,既多又免得吃打受痛,岂不甚好!但逆料妈妈必不以此意为然,故我也不曾说出,直待妈妈将钱封好,放在一个木茶盘里,叫王妈托着,同我到学堂里来,见众同学各在桌上清理书本笔墨,光景今天是不读书的了。老师撑着那副大近视眼镜,抄手坐在椅上,不言不动,只把一双鳅鱼眼睛,左右乱转,形态大似我家间壁油米店内,坐高脚竹椅的罗掌柜一般。

  我进门时,老师尚未觉得。王妈才走到门外,老师已伸起长颈,隔窗子看见了。王妈因未到过学堂,不知谁是老师,只站在门外,端着茶盘,张眉痴眼问我道:“虎相公,这学钱把给谁?”老师此时已站了起来,道:“拿来拿来,是送我的!”

  王妈这才把茶盘端到老师面前,还未放下,老师已竖起眉头,伸开十指,猛一下将这钱包,直从茶盘里,抢到桌上。不知是老师的手重,或是王妈的手软,砰的一声,那茶盘忽磕落坠地。王妈一面弓腰去捡一面埋怨道:“老师!你也慢些!是你的终是你的。”

  老师此时也无暇与王妈辩论,只瞪着双眼,急急忙忙,把包钱的红纸草纸,纷纷拉了一桌子,提起钱来,见四串都是选择过的青铜大钱,整整齐齐,并无一个沙版、毛钱掺杂在内;又打开麻索,取了一百短些的,仔仔细细,一五一十数了一次。实底实数,未扣一文束底,不禁满面是笑,露出一口玉麦黄牙,再也包不拢去,抬起头来,见王妈还站在桌前,生恐王妈见财起意,斗然做出不法行为,有碍学堂体面,连忙打开抽屉,把钱尽数藏了,然后抄手坐下,向王妈说道:“回去给你们太太请安,我明年,正月二十开学,可叫你们相公早些来,莫荒疏了学业。此时就将你们相公的桌凳抬回去,我先放了他的学了。”

  老师意中以为王妈之不走,不过想知道明年开学之期,所以才有此番言语。不知王妈意中,却非为此,因她时常遣去给诸亲六戚处送礼,每次都须得些赏钱,以为此次给老师送学钱,不消说也是有赏的。却不晓得学钱非礼物可比,原是老师应得的束脩,在大方之家,或者敬使及主,可望几文例外赏钱。若这位蛮子老师,却不能妄破此例,因此王妈空站了些时,只讨得一口冷气,不禁大怒,未待老师说,已登登的冲出门去,口里尚叽咕不已。大概老师也识得个中之玄,佯作不见,只掉头向我说道:“回家去,仍宜将所读的旧书,时时温习,不可一味贪玩,十分荒废,到明年来又一概忘记了。”

  我鹄立受教后,便到老师面前恭敬一揖,不知老师今天怎么忽然谦和起来,居然也抬起身来,还我一拱。于是我便收拾书本纸笔,最先出了学堂。

  众同学眼睁睁看着我,好似出了笼的彩凤,不胜羡慕,只恨家里学钱尚未送来,不能早升天界。这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情。一到下午,众人也纷纷放了学了。

  我回家之时,王妈还气忿忿向着妈妈,指手画脚,表演老师的穷气象。

  妈妈笑得无可奈何,但又把王妈埋怨几句,说她不应侮慢老师。

  自这日过后,我真如登了天堂,每日只计算过年时的乐处,看看年景将近,街上卖对子、卖门神的接踪而出。家里也非常忙碌,打扫房屋,糊窗子,办年货,贴对子,我年纪虽小,却也帮着妈妈,做点不要紧的小事。一直到除夕那天,方才诸事齐备,到晚来灯烛齐明,敬过天地祖先,那鞭炮之声,便接接连连不绝于耳。

  大舅领着嵩表哥到我家来辞岁,妈妈便留着消夜。吃毕尚未二更。大舅回家,妈妈又遣我同去,给大舅母以及几位表姐辞岁。记得那时一到街上,只见灯火如昼,炮声盈耳,夹杂着许多管弦锣鼓之音,真是一番太平景象,令人心快神怡。如今呢,已大大不同,近两年虽不曾在省城过年,听人说起,简直落寞万分。昔日繁华,不堪回首。我那怀旧词上,有两句“前尘影事知何在,一思一度销魂”的言辞,真可移作今昔年景之感了!

  我到大舅家中辞岁之后,大舅母自然留着消夜,不觉多吃了几杯老酒,醺然大醉。大舅叫他用的家人骆兴背我回家,已昏不知人。只觉走街上过时,一阵鞭炮硝烟,直扑鼻尖,醉中闻着,十分舒服。及到夜中醉醒,犹听得远远炮声不绝,直到四更时分,略略清静。但一交五更,那出天方的炮声,又哗哗剥剥响了起来。次日一早起身,不消说自有一番磕头作揖的忙碌。我那最不易上身的新衣裳,此时也光明正大穿了起来。不待吃早饭,便跑了上街玩耍。只见满街的铺户,家家关闭,一律的红纸对联、红纸喜门钱,贴得如火如荼。门前火炮纸渣,铺得无一些空隙。街上行人,寥若晨星,除了几个穿靴戴帽、手执护书拜早年的而外,并不见一个闲人。彼此会面,最先开口,就是那恭喜发财的喜话。到吃早饭后,游人渐伙,却都照例要到南门外青羊宫、二仙庵、草堂寺、武侯祠等处游逛。其实这游逛并无大味,不过跑得满身灰尘,胡乱吃些小饮食。那时我也未能免俗,约着嵩表哥跑出南门,两人费了八文钱,共坐了一辆二把手小鸡公车,推到武侯祠去。路上尘土又重,道路又窄,游人又多,最可恨的,就是那些驮米的瘦马,被一般二水公爷骑着,一颠一蹶,跑来跑去,弄得尘头十丈,如雾如烟。及至到了武侯祠,尚未入门,便见那些烧香的妈妈姐姐们,身穿红蓝布衫,手上拿着大把长香,如潮似水,涌进涌出。大门之内草地里,尽是些卖小饮食的,凉粉喽、豆花喽、抄手喽、素面喽,大约城内所有的,此处都齐备了。内殿池塘侧,尚有卖茶的,我与嵩表哥此时还无吃茶的资格,只从那凉粉、素面吃起,应有尽有,吃了一肚皮,连昭陵也不曾瞻仰,便游兴阑珊,跑出门来。与嵩表哥商量,鸡公车坐得不舒服,不如多花几文钱,也学二水公爷,跑一趟溜溜马罢。

  嵩表哥自然应允。两人便各出二十文钱,共雇了一匹老马同骑。他在前,我在后,不知是我们不善骑马,还是这马故意闹脾气,左打也不肯走,右打也不肯走,只在一株老柏树下,转来转去,依依不舍。那放马的卖了九牛二虎之力,好容易才把它引上了大路。它又闹起老派来,一步三点头,不肯快走一步。大约到城门之时,足足走了一点多钟。我两人下了马时,已急得遍体是汗。嵩表哥便道:“从此以后,再不骑马了。”我却尚有骑马之意,只不骑老马便了。

  如此一天一天,不觉破五已过,上九又来。上灯之后,便忙着上东大街看牌坊灯,看出令箭种种热闹,及至过了元宵,烧过龙灯,忽听得满街上许多小孩子拍手唱道:“火烧门钱纸,开门作生理。”啊呀,这便是过新年的尾声了!别人听了,还不打紧,惟有我们小学生听了,不禁愁上心头,只因正月二十便是开学之期,又将拘进学堂受罪去了。这如何是好!啊呀,这如何是好?

(原载1915年7~9月《娱闲录》二卷一至三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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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劼人
类型:短篇小说
总字数:2.33万
阅读量:1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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