狂风沙第一章 落霜天






十一月。落霜的天。


十六辆响盐车上路的辰光,天还没大亮,关八爷跨着他的麦色骡子在前头踹道儿。荒落落一条官道上,连个人影儿也没有,一路衰草头上落满一层浓霜,像是吃食店面案上的白粉屑,麦色骡子扫过去,留下一路灰黄的蹄花。


官道两边有些落光了叶子的杨柳,光秃秃的朝天举着疏而细的枝桠,朝东南的一面泛黑青色,朝西北的这一面结满了一粒粒晶白如雪的霜花。光溜溜的晓风带着严寒,在那些枯枝上滑过,打起呜呜的号子,那声音又尖锐又凄惨,就仿佛要把阴霾霾的天硬给开肠破肚一样,满天灰云叫欲烧没烧起的早霞一映,灰红带紫,真像滴出血来了。


“嗳,我说向三哥,这条道儿没人蹚过!”第三辆盐车那个精壮的矮个儿说起话来嗓门儿有点左,半阴不阳的:“你可瞧仔细了,车沟儿,牲口印儿上全是盖着霜的,那就是说,除了关八爷这匹大麦骡,今早上没人走这条鬼路。”


响盐车的车轴吱吱唷唷的唱成一片;一群鸟低掠过白糊糊的铺霜的野地,飞向极远处的野芦荡里去,第二辆掌车的向老三嗯嗯啊啊的应着,耸耸他肩上的举带。


“算你够精明的,可惜你石二矮子把话说晚了!”向老三歪过脑袋,放大喉咙说:“你若是怕惹事,昨夜跟关八爷打声招呼,你单抽你的腿子(盐枭暗语,即盐车。)打岔儿去(盐枭暗语,即分路。),关八爷这号人,窝里(盐枭暗语,即在自己人当中。)放的直(盐枭暗语,即好说话。),不会靠腿(盐枭暗语,即下令停车。)掳人(盐枭暗语,即揍人。)。……这业已放至大荒荡儿了,难不成你还打算拐腿(盐枭暗语,即回头走另一条路。)?”


“嘿嘿嘿……”第四辆的黑大汉儿爆出几声干笑来:“石二矮子,你他妈不打关字旗号,响盐车在大白天里可有你推的?!甭说的篓里插尖子(盐枭暗语,即攮子),后盘子带嘴子(盐枭暗语,即短枪。),东路上一路盘盘卡卡几十道,你就插翅也飞不得,要是碰上鬼(盐枭暗语,指北洋军阀时代的缉私队。),伸了个屌棒淌了你的(盐枭惯语,意指使带刃的空心盐签儿划破盐包。),你还不是白翻两个卵子(即眼睛)?!”


“去你的蛋!大狗熊。”石二矮子火上来了:“这话要换旁人说,我就掳断他的挺子(盐枭暗语,指脊骨。)。我石二虽说个头儿不高,遇事人可没矮过(盐枭暗语,‘矮’束手认输。)。宫家坝那场火,我一样上过他们的肉税(盐枭暗语,指开膛破肚。)。”


“就是啰,嘿嘿,”大狗熊就那么温温吞吞的:“你石二矮子既不真矮,旁人拉腿直放,用你担什么个小心?!”


“话可不是那么说法儿!”石二矮子说:“咱们总是在道儿上混的,俗说‘光棍不挡财路’,缉私队那些黑心鬼跟咱们有梁子,朱四判官跟咱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呀!”


“扯进那土匪头儿干啥来?”向老三皱起刀削似的浓眉说:“本来就各行各的道儿么!咱们走私盐,全为一张嘴,咱们就拿白花花的银洋当束裤腰的带儿扎,他朱四判官也不兴斜斜眼。他朱四判官做案,咱们也不曾插手掀过他。咱们路经芦苇荡,难不成也要送上买路钱?!”


“咳,我说向老三,你这可真越岔越远了。”石二矮子叹口气:“在羊角镇上,难道你耳风没刮着?!──四判官业已放明了话头,要在眼前这段日子卷掉荡南的万家楼,咱们这祗是比方着:比方今夜咱们向盐车腿靠万家楼罢,恰巧四判官卷的来了,尴尬罢?咱们抽嘴子,亮尖子,倒是帮哪边是好?!不定就像武大郎盘杠子──两头全不够有的。故所以我说,关八爷做事,一向没岔儿,单单这一宗,兄弟不佩服。”


“这事你大可放开心,留给关八爷他自个儿料理去!”大狗熊的眼睛眉毛全是松的:“咱们勿论把腿子靠哪儿,自管滚(盐枭暗语,即赌。)咱们的,勿论谁来,咱们全跟他对对水子(盐枭暗语,即酒,对水子,就是碰杯。)。你甭看他四判官闯得开,他要是想硬卷万家楼,可没那么轻松,万世保万世业兄弟手里,硬扎家伙少说也有四百条,荆棘圩子宽护壕,就算他四判官今夜卷的来,咱们也祗是听听炮竹罢了。”


日头许已出来了,厚云冻结着,连条裂缝也没有,平野荒浩浩的,显出极阔的天界。十六辆响盐车像一行蚂蚁,在铅灰色的凝郁的天空下面爬着;那样庞大而又阴冷的天空像一面可怖的圆铁罩,罩住了一野的荒凄和萧条。面对着这样的长途,长途上隐伏的艰难险阻,换不尽的雨雪风霜,人就仿佛在自觉里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

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哀号着,有多少滴血的往事落在身后的云里,也叫染灰染冷了;结满霜花的枯枝是些惨白的幽灵,在滚动的车轮两边旋转着,风吹不动什么,单祗留下空空洞洞呜鸣,听得人满心凄迷。


响盐车就那样一路推过去了。


※ ※ ※

大麦骡子踩霜走,关八爷把软皮缰打了个结,就放在麦骡的短鬣上,恁它自己认道儿。这匹剽悍的牲口可没把一路荒凉放在眼里,几年前它就驼着关八爷走过关东道,几千里长路也没把它走萎掉;那时祗不过牙口初生,腰力还没发得足,如今腰骨硬,膘也上饱了,赶起长路来越发显得精神。它是那么神骏,一身骨架儿抵得过高大的蒙马,遍身麦红的短毛,漆刷般的密伏着,闪着饱满的光灿;剑削的两耳薄而长,敏活的摇索着听风。


说这一路荒辽么?其实并不及关东雪野那么荒辽,越过平野,在极远的天边的天云交接处,多少还能看得见一些林障,林尖比草头略高数指,在一片灰白中现一痕深褐色的曲线,仿佛半埋在那些厚云里面,不像关东那样,连远天的云树都渺不可寻;这一路的荒辽大半是显在这种霜白云低的天色上,这种惨澹的光景落进久历江湖的关八爷的眼里,就觉得天高了,地野了,而自身是片离枝的干叶,悉索飞扬,不知哪儿是个落处?


关八爷捺捺熊皮帽儿,眯睫着两眼朝荒荡儿中间望着,仿佛极力要从眼里推开什么,明知那是徒然的,一看到远处飞烟似的老芦苇,人心就像腾起一场大雾。


早年里,这片宽长四十里的芦苇荡,本是走盐的天下,谁都知道盐枭全是些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汉子,但却很少有晓得内情的人,把盐枭们的斑斑血泪道出来。


关八啊!关八!你当年不是也背着一天灰云一身寒雨,来往在这条荒路上么?!……天该晓得那种日子是怎样的?盐枭这种行业不是正当行业是事实,可把话说回来,谁他妈有碗饭吃干这个?!盘盘卡卡全是些尖剌剌的刀山!在当年六合帮的盐车队里,自己祗是一名初出道的帮人拉车索的小小子,五更天腿子一靠窝(盐枭暗语,意即有掩护的安全处所。),那些颈围白巾的老哥们,就会拖下蒲草垫儿,歪靠在车把儿上,聒起那些烟样云样的远远的伤心事……


那边靠着赵安吉,他在小集镇上原有一间草鞋铺儿。那边歪着瘦瘦小小的彭老汉,他在乡下原有七十亩河滩地,不论别处闹荒闹旱,他的地上全有收成。……不是冯国璋大帅抓兵,不是小辫子张勋作践人,谁会犯王法推盐车来着?!若是世上真有王法在,北洋军的那些将军帅爷就该先砍头!……赵安吉是个逃勇,抓三次叫他溜掉两回。


“压尾一回我可再也溜不掉了!”赵安吉的声音和他那张脸仿佛仍在凝结的云里。


匆匆十来个年头了,那夜在万家楼万梁的铺里靠腿子,有五架腿子挤在一间矮小阴湿的牛棚里边,土墙角吊一盏竹架的油灯,小火舌扑突扑突的朝上滚烟,顺墙积一道烟迹,像是陈年干死的苔皮;灯光又昏又红,像熬夜赌鬼的眼,赵安吉那张总是板着的脸浴在那种灯色里,仿佛总郁着些什么……


“他们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锁洞,穿上一条拇指粗的铁炼!”阴郁的火花从他眉影下直迸出来,他的嗓子喑哑,眼角满噙着泪。嗤!的一声,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儿扯开了。“你瞧,兄弟!瞧我诳人不诳人?!喏,疤还留在这儿──我好歹还是个人,不是……马猴……你问彭老汉……他也叫这么抓过的。”


转过脸去,瘦小的彭老汉的影子像只蜷曲的毛虫,叫汗水浸湿的衣裳钉在肉上,靠胸处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。


“我的伤疤祗是大些,时常发阴天!”随后他就无因无由的笑起来,把他那种泡满眼泪的笑声散在那样鲁浊、潮湿、昏黯,盐屑味很浓的棚屋的空气里面。


“能怪得咱们心狠手辣吗?兄弟……”赵安吉的哑嗓子仿佛也响在云里:“当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,除了车和盐,谁都手无寸铁,遇上税卡儿,叩头说软话,白花花的银洋双手捧上,祗求那些爷们发善心,高抬贵手……但得一条活路,谁愿硬碰硬把命给豁上?!──将军帅爷把海盐一把拢了,养着缉私队,攫住咱们不是问死就是问吊!兄弟嗳,死罪好受,活罪难熬呀,上夹棍,坐老虎凳,十八般刑具让你一一尝过,疼得人骨肉分家。那些畜牲!逼得人沥血拉帮,买枪购人,碰上就干。咱们不是强盗,咱们是拿血汗换命的人,要论王法大伙论,不论咱们就不论,它将军帅爷是螃蟹,就怪不得咱们亡命?!咱们得还他一个公平。”


那时自己似乎还不懂得那么多,祗懂得六合帮里一伙人讲义气,个个全跟窝里人扒得心亮得肺,一趟盐走下来,不论谁赚谁赔,一律公摊。六合帮领腿子的罗老大是个豪强汉子,水陆两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,盐车常走芦苇荡,这条荒路是万家楼万家人的地面,万家算是百里侯,那时万世保弟兄还嫩,由他们的老人万金标主事,连枪带铳三百多条,不论是明是暗,若想拉枪过荡,不先跟万家楼打声招呼,万金标不理胡子点个头,那事就行不通;万家楼虽也虚设了一道税卡,可是万金标老爹不让官里那些虾兵蟹将下来,私盐帮过境,万家向不留难,年终报税,由万家垫上。这对六合帮来讲,不单算是人情,简直算是活命之恩。


芦苇荡是一片浩浩的苍白的海,关八爷望着它,两眼不由凄凄的湿了──十年前,勇悍的六合帮就是在这里覆没了的。可不也正是这种天候,凝结的灰云更低些,直能落到人眼眉上。大早冒着霜寒出得羊角镇,直至黄昏还没望见万家楼,一路廿辆盐车在罗老大招呼下暂靠在荡南的七棵柳树下面,大伙儿打开后盘子取出大葱跟烙饼来,就着茶壶里的温茶用晚饭──罗老大特别吩咐过,在万家楼落宿,不准酗酒。


“那彭老汉,你跟关东山俩个把尖子嘴子留下,进万家楼拜拜万老爷子去,六合帮晚辈,合计人头廿七,今晚宿在万家楼圩后庄,明早太阳不出拔腿子上路!老爷子倘有什么吩咐,咱们照办!”


两人刚拾住话上路,忽然在疾风里听见远处卷来一声奇异的马嘶声。瘦小的彭老汉真够机伶,掖了掖袄儿,滚身倒下去,单耳紧贴在地上行他的伏地听音。自己兀自呆站着,估量离盐车靠腿的七棵柳树不过半里路,朝南不过二里就是万家楼,因为云雾低迷,两眼也跟着昏黯了,呆立了一刹,似乎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,就再难听见什么动静了。


初走道儿究竟是初走道儿,可不是?当时还自宽自慰的想着,难道县里的缉私队那七八匹马队,也敢一路踩着六合帮,到万家地面上抄盐么?!甭说万家楼出面管事了,单就这廿辆盐车,廿来条亡命的汉子,一班马队怕也扳不动它。


“横下身听听罢,兄弟。”彭老汉咬着牙关说:“今夜晚,看光景有一场恶火好打!”


“您听见什么了?!”自己还在呆站着,吃彭老汉扯腿一拽就滚进一道浅沟去。说快可就有那么快法儿,俩人刚卧到一处,风里就卷过一阵密鼓样的马蹄声,紧接着,这里那里,分不清方向,都滚动着急驰的马队的影子,到处都扬起一片枭嚎般的杀喊,砰砰的马枪,砰砰的短嘴子,此起彼落的交响着,直至对方的连子(盐枭暗语,指连发的马提斯手提机关枪。)张嘴,这才弄清楚来的不是小股土货(盐枭暗语,指地方缉私队。),而是北地开来的缉私营大队。


咬牙罢,捶土罢,空着两手的人遇上那种辰光,干有满身的劲也使不出了,可一想到自家窝里廿来个同生共死的好兄弟,想到义重如山的罗老大,逼上梁山的赵安吉──那一张张刻在油盏光雾里锁眉的脸,想到他们傍着盐车仓促发弹,和即将到临的挥动厚背马刀所行的屠杀,自觉全身的血全涌注进两眼。


“我们回去,要死就死在一堆,要葬就葬在一坑里!”可是自家的颈子叫彭老汉死攀住了。


“你疯了,老弟。要是讲义气,咱们就该奔进万家楼,跪着请万老爷子出面,不然,多死咱们两个也无济于事,咱们走腿子的也许自觉命贵?实在在北洋帅爷眼里,还不及几只蚂蚁……”


两人顺着沟壕,一路奔进万家楼,万家楼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着,满街全是穿孝服的人;两人永没能见万老爷子的面,祗能用头撞响万老爷子躺的那口四合头黑漆棺材了。枪声还在芦苇荡那边响着,但万家合族的哭声更响,万老爷子死后停灵已满,恰巧择定在那夜出南门落葬。


既见不着万老爷子了,就抱着年轻的万世保求援罢。


万世保哭得顿足捶胸,变成了傻子,还是万世业说了:“六合帮罗老大,算是万家的一位朋友,照说他若在万家地面上出事,咱们是不该袖手!可您两位遇得不巧,先父今夜出殡,业已起了灵,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灵柩扔在街头上?带着枪队去伸手管事去?!……老实说,缉私营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,要拣这个机会把六合帮吞掉,咱们圩子里,送殡的前列业已下去十来里了,即算我能把枪队集拢来,罗老大那边……怕也早就完了。”


“认命罢,老大!”早年曾那般伤泣过。


“认命罢,老大!”如今眼望着漫野的芦花随风飞舞着,历历往事仍在人幻觉中闪动着,即使万家楼救不得罗老大和六合帮的一伙兄弟,自家跟彭老汉仍然向万世保弟兄求得两匹马,两支他们弟兄亲佩的廿响快机匣枪,赶夜奔回七棵柳树去,可惜一切都成过去了。


一路盐车仍停靠在路边上,黑里的马尸人尸不知多少,祗觉常绊着马蹄。天亮后才看得清那幅凄惨的景象,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。从现场的迹象来揣摸,缉私营的马队总在百匹以上,分东西两路,绕过芦苇荡西边,设伏在大片密不见人的芦丛里,故而六合帮的盐车打羊角镇一路放下来,在路上不曾发现一只蹄印。


这着棋走得又狠又辣,一来是拣着万金标老爷子山殡,断了罗老大的依靠,二来是拣着靠近万家楼附近动手,攻其无备。饶是这样,六合帮廿来条汉子也死得够壮的了,那些盐车的盐篓,全钉着蜂窝般的弹痕,有些地方还留着马刀砍劈的裂缝,七纵八横的刀痕下,迸洒出白晶晶的盐粒来;有八具手脚不全,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首,有一些至死还紧握着发尽了火的空枪。


罗老大倒在官道正中,他的尸首压在一个马兵的尸首身上,脊背上有三个并排的弹洞,血殷红了他的蓝布大袄。他的皮柄攮子连柄都没入在那个马兵的胸脯里,而那马兵的一只脚还勾住马蹬,那匹中弹的马倒在两人旁边,直至天亮时肚皮还在抽动着没有断气。盐车后的芦苇边,一并排躺着三个马兵,全叫窝里人替他们开了膛,五脏六腑摘在一边,血窟窿里塞满了白盐,大都染成紫红色了。


估量着开膛上肉税的事是赵安吉干的,赵安吉的尸首就半跪在大滩腑脏旁边,右手还握着凝血的尖子,他是被厚背马刀劈中天庭盖死了的,那柄马刀劈得太重,不但把赵安吉的头颅劈成两半,各自倒垂在两肩上,而且还深嵌进他的胸脯。


刀劈赵安吉的那人松刀后死的更惨,马匹急奔过枯柳时,一支横着的断木撞进他的心口,从他脊盖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,那人的一颗心叫硬撞出来,整挂在木梢上面。较远处尸首更多,有十多具马兵的尸首全伤在脑袋上,彭老汉猜想这全是罗老大干的,黑夜里蹲身泼火,祗能从微黑朦胧的天光里瞧见马背上晃动的人头,罗老大那手匣枪,原就是指哪打哪儿的。


关八爷在麦骡背上摇摇头,无声的长吁了一口气,一刹的幻象又飘远了,飘进心底下那一团黑里去了。自打六合帮覆没起始,这十年,自家单行独闯,在江湖路道上,又已经经历了多少沧桑?!谁料到十多年后的今天,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帮?又重新走过万家楼这条多事的荒路?


※ ※ ※

十六辆响盐车跟着骡蹄印儿朝前推,其中祗有向老三是六合帮的老人。其余十五位掌腿的,原都是单打单的夜猫子(盐枭惯语,意指独推盐车,昼伏夜行。),虽凭道路熟悉,能躲得过官设的税卡,却又躲不过六亲不认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;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过淮帮,淮帮虽也集过百辆盐车,硬打硬上的抢过盘卡,但在官家坝碰上缉私营,一场恶火打得两败俱伤,那趟盐没运至地头,淮帮也就星散了。


“嗳,我说向三哥,”石二矮子那张嘴有些儿闲不得,推过一段路,又找些话来聊开了:“当年我在淮帮的时刻,祗听讲六合帮有个双枪罗老大,可没听说起这位关八爷呀?!没见着八爷之前,我总以为他至少四十来岁,如今看样子至多卅二三岁罢了,就算他八爷在北道上闯得开,我看他也是勇则有余,谋则不足。”


“矮鬼,你可甭门缝看人!”大狗熊没容向老三答话就插上了嘴:“人在江湖上混事,全凭着胆识、骨气、仁义,人家八爷虽说年事轻,人家可是有过大经历,见过大场面,干过大事情的好汉子,像你们全都望五十的人,除了推盐车,喝烂酒,赌小钱,拚鬼孙,还有啥事好提的?!”


“我早跟你说过,八爷他不是寻常人物。”向老三这才开口说:“不错,论资历,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爷多跑几年道儿。当年我在六合帮掌一把腿子,关八爷不过是个拉纤的。六合帮在这片野芦荡遭歼,在场的一共祗活出四个人,我是左胁中枪,退进芦丛捡得一条命,陆家沟的陆小菩萨被活拘回城里去,经商会联名,花钱保出来的。还有两个没那么运气,叫当土匪办掉了,滴血的脑袋吊在高竿上。行刑那天,居然有人劫法场,那人就是关八爷。”


“你想想,石二,关八爷那时祗是个廿岁的小后生,一个人,一支快机匣枪,就敢从人堆里迸出来,一梭火泼倒了七个兵勇,弄得全城哄着拿他;法场虽没劫成,城里却乱了两天。……及至彭老汉重拉六合帮,我创口平复了,赶来凑了一把腿子,才又打彭老汉嘴里听说关八爷那一哄,省里站不住脚了;到北地进了陆军速成学堂去了。”


“噢,”石二矮子乱摇着头,带点儿不屑的味道:“换是我,恁情一死也不干杂种北洋兵!他关八爷若真是英雄豪杰,就不该倒进对头的怀里去。”


“八爷他强就强在不光凭血气之勇上,”向老三说:“临行时,他跟彭老汉赌过血咒,有一天,他要踩出谋害六合帮的主凶来,替罗老大和那伙死去的弟兄报仇!他以为万家楼那场火,若单是缉私营,耳目决不至那样灵通,会拣在万老爷子出殡那天黑夜动手?!其中必有通风报信的奸人。……八爷也祗用五年功夫,就接掌了这一带的缉私队,关八爷你若没听讲过,缉私队的关队长你可闻名了罢?!”


“关队长?!你说八爷他就是私盐帮的大恩人关东山?!”石二矮子有点儿阖不拢嘴来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可真算是奇闻了!自从关东山关爷领了缉私队,北地各县盐车可就没遭抄扣过,他虽名为缉私,实则是专剿土匪,暗助走盘子的盐车。话又说回来,凭关爷那种威望名声,竟肯回六合帮这个小小的盐帮来领腿子?这话可是怎么说法儿?!”


向老三踟躇了一会儿。响盐车一路蹚下去,每辆车包铁的车轮外全加一圈细麻织就的垫子,平平稳稳的辗着草路,卅二条卷起裤管的粗壮多筋的毛腿,各登着棉耳麻鞋,在飞滚的车轮后面,乘着车轴唱出的尖音的节拍,交叉的费力的跋涉着。虽说已近小晌时分了,风还是尖溜溜的,而且愈吹愈猛,惨澹萧条的秋景是变不了的了。


“窝里人,也没啥好瞒的,八爷他为帮咱们吃了官司。”向老三缓缓的吐话说:“彭老汉再拉六合帮,一共跟北洋军对了三场硬火,压尾一场在八里庙,撂倒了辫帅的亲兵,上头压着缉私营,限期要彭老汉的人头;缉私营把这宗差使交在八爷手上,你猜八爷怎样?──在黑松林,他把六合帮一伙人给放了!他亲向上头招供,就叫关进了大牢。”


“他坐牢我晓得,”大狗熊插口说:“他怎么又脱身出来,我可就弄不清楚了。”


“狱卒替他开的镣,”向老三说:“狱卒跟他一道儿抗风(江湖惯语,意指避一避风头。)走关东,在关东,他跟红胡子头儿攀上了交情,在额尔古纳河打过老毛子兵。”


“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领盐车了!”石二矮子伸了伸舌头:“关东那种鬼地方,冷成那种样儿,冰渣儿冻在人胡子上,真个是吐气成冰,换是我,祗怕冻也冻成一根冰棒了,还谈什么抡枪去打老毛子……”


“你怎么总爱把正话朝岔处说?!”向老三埋怨着:“八爷这回出来领腿子,全是我姓向的求得来的──咱们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,东路又叫关卡搦死,咱们没路走了,才求八爷他出面……八爷他可并不靠领这帮响盐车得声名。”


“瞧,八爷在前头打招呼了!”大狗熊说。


“噢!靠──腿子哟!伙家们!”领头的壮汉雷一炮把盐车推到荒路边儿上,双肘一抬,把盐车靠住,单手从后盘盖儿上抽下撑子,支住盐车后架,一面粗声的打起停车的号子来。


悠扬的号子声随风波传着,一溜儿盐车全在荒路边上打住了,推车的汉子们架妥了车,歪身坐在后架的横木上等着听前面的动静,汗气在他们的毡帽边儿上和颈间围着的汗巾上腾升,那些满是油污和盐渍的大袄也仿佛叫汗气蒸透了,袄面被冷风一扫,就散出淡淡的白雾来。


关八爷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;大麦骡子朝前贴竖着双耳,举蹄盘旋着,尖风把关八爷玄缎袍子的后摆扫得飘飘的,他左手举着皮鞭──那是盐车停靠的信号。就在牲口前边不远处,有一支剥掉树皮的惨白的狼牙桩埋在路心,桩底的积土还是新的;断桩周围,枯草上尽是杂乱的马蹄践踏的痕迹。


麦色骡子绕着那支狼牙桩兜了一圈儿,转回到盐车停歇处来,关八爷翻下了牲口。


“兄弟伙全在这儿,我关东山有句不甚中听的话,要打心眼里挖出来奉告各位。”关八爷那张红涂涂的长方脸虽没衰老的痕迹,但眉梢眼角,无处不满挂着江湖道上的风霜,即算低声讲话,也自有一股凛凛的威严从那张脸上腾射出来:“我关八处事不周,开罪了北洋的官府,背井离乡走关东,回来后成了亡命之徒,蒙各位抬举,人生面不熟,就这么信得过关八,让我领这一帮腿子。各位里头,也许有人怨我不走东道,实在是,我不忍,眼看着,各位的……血肉之躯……硬拚缉私营的洋枪洋炮……西道儿上,四判官虽狠,咱们抱定不惹他的心,谅他也不愿硬把刺朝手上扎?!──这回,狼牙桩竖在荒路上,四判官业已把话标明了,他祗在这条道儿做案,要外人少插手!诸位若真信得我关八,请听我一言──咱们今夜腿子靠在万家楼万梁的铺儿里,勿论外间有塌天的动静,诸位也请别动,万事由我关八一肩扛着,行就行,不行也恁凭各位,要是闹出乱子,那就不怪我不帮各位收拾了!”


“行行行,嗯,八爷,我是一万个行!”大狗熊抹掉毡帽当扇子,竟不分时令的扇起风来;翘起一条腿,脚蹬在车杠上,眯着眼,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脸皱纹来说:“这年头,多一事莫如少一事,万梁的铺儿里有牌有酒,咱们还管它旁的,他四判官抢圩子,放枪咱们拿当炮仗听不就是了?!”


“咱们既跟八爷走道儿,您放下话就算数!”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门儿,吼得两腮的卷毛胡子乱抖:“窝里弟兄,八爷您也甭这般客套,有不听您的,我雷一炮来收拾他……嗳,我说伙计们,有不听的没有?……嘿,我说八爷,您瞧,半个也没有!”


“那就拔腿子罢,”关八爷说:“咱们在三里湾野铺里靠腿子用晌饭,断黑之前赶至七棵柳树,月亮初升时落宿万家楼──”


“噢……!拔……腿子了!”随着叫号子的声音,十六辆响盐车又一路亢声的唱着滚下去了。


三里湾是荒荡儿里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,有间出奇的小酒铺儿是利用三棵大黄榆树天然弯曲的枝丫搭成的,有客堂,有店面,还有一间半吊在空中的卧处。小酒铺没有招牌,惯走这条路的客人就称他做三里湾荒铺,荒铺虽小,远近却无不知名。


荒铺儿正好面对着一望无边的芦苇荡,荒铺背后,是两座圆顶的大土丘,丘上满生着枝干清奇的古树。荒铺的主人也算是个怪物,人是个又粗又短的矮个头儿,大班顶,罗圈儿腿外加八字脚;这倒不甚稀奇,奇的是这个滑稽老头差了一个鼻子,脸上祗有一块平坦的刀疤。疤里凹进去两个黑洞洞,估量着那就是鼻孔。


没等雷一炮打号子架车,那个没鼻子的矮老头儿就系着围裙,两手叉腰迎在铺前的大榆树下面了。


“我说我的耳朵还不算聋,嘿嘿,早半个时辰我就听盐车吱吱唷唷响过来了的,我那老伴儿还骂我疑神疑鬼呢!真是,这可不是六合帮的盐车吗……向老三,好小子,我这老眼不识人,祗认得你一个人!”老头儿打着宏亮的嗓门儿,开心的迎客,又赶过去,在关八爷手里牵过牲口,转脸朝大榆树干的铁环上栓。


“呵呵,你这个老没鼻子的!你专门爱讨人便宜,”向老三挤着眼:“你说你老眼不识‘人’,偏识得我?──你把我当成什么啦?!”


“你还是向老三呀!”没鼻子老头笑得嗨嗨的,一面央客进屋。


“那雷一炮,”关八爷招呼说:“烦两位兄弟带上嘴子,高处开开亮去(意指观风望哨。)!”


没鼻子老头这才退后两步,仰起脸,手招在眼眉上,像仰望一座山样的打量着关八爷;在没鼻子老头的眼里,关八爷可真像是座山了。这人不像是走私盐的枭子头儿,可不是?没鼻子老头儿看出来,论人品,论气度,多少年来这间荒铺里没款待过这样的客人;他的身材在十几个大汉里算是最高的,两只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担得山,可就没有那帮掌车的那般野气;他头上的黑熊皮帽子,帽顶镶着极珍贵的水獭皮,传说雪花都不朝帽顶上落;他一身玄缎的长袍斜对角掖在黑缎的腰绦里,露出银色貂毛里子,绦两面插着两把全新带烤蓝的匣枪,两只皮靴的软带上,插着八把雪亮的小攮子,他红涂涂的那张长方大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霜寒味,尽管两道又浓又长的眉下两只温厚的眼,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儿,可一看多了,就有点儿逼得人打寒噤──想到堂上供着的关公。


“我说,您这位可是初走这条路罢?我总觉著有些眼生。”没鼻子老头儿说:“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。”


“啊!”关八爷笑起来:“没鼻子大爷,您不认得我了?您还记得当年罗老大领的六合帮里拉车的小子关八么?”


“关八?……”老头儿自言自语的想着,终于苦笑着说:“您可甭见怪,我着实记不起了,不过贵帮的罗老大我忘不掉他,那宗惨事发生之后,万家楼的保爷捐的棺,连马兵一总四十二,全葬在七棵柳树附近保爷的地上,每逢鬼节,我跟我那老伴儿,还都赶去烧帮纸呢!”


没鼻子老头儿一提那宗往事,关八爷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住了,多少年如一晃眼,七棵柳树下遍地的横尸的惨景浮在心里就像昨天一样。当初立誓要找出通风报信的主凶来,但直至如今,罗老大跟那伙惨死弟兄的冤仇还没得伸,提起来,心头就起了一阵隐痛。


小荒铺的客堂是用些削过的树枝编排成的,四面都是长窗,屋里虽设有三张方桌,禁不得十七条汉子一涌,也就挤得满满的了。


“嗳,没鼻子大爷,有吃的,全都替我端的来,”向老三说:“好歹吃些好上路。”


“倒宁愿好歹喝些,”大狗熊乜着眼珠儿:“我说没鼻子大爷,有酒么?有了全给我拿的来罢。”


“总还算有点儿窖藏的。”没鼻子大爷摸着大班顶:“你们这算是腿快,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来过,怕连酒坛子也给啃了呢!”


“四判官那伙儿常来光顾您的酒铺儿?!”石二矮子伸长颈子说:“那您这买卖还能做得?!”


“有什么做不得?”没鼻子老头反问说:“谁喝我的酒,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钱──我可再没有另一只鼻子让土匪去割了。当年他们抬财神,错把我给抬了去,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没答允给他们半个子儿,反而白吃了他们一个月饭。土匪遇上我,他们拿我也没办法;即使他撕肉票,至少也得贴卷芦席钱罢?”


“老头儿,甭在哪儿耍贫嘴了,”门帘儿一掀,外间伸进来一只短而肥的白手,扯着没鼻子大爷的后衣领一拖,就把老头儿拖出去了:“快来帮我抱酒坛儿,我好去张罗野味呀!”


“没鼻子老爷天不怕地不怕,”向老三缩缩脖子:“就怕他家里的这只母老虎!”


大伙儿全哄哄的笑开了……一些粗豪惯了的野汉子,祗要桌上有肉,杯里有酒,就会拿忘情的哄笑驱走不快意的东西,两杯落肚,好像连外间落架的盐车和霜寒遍野的长路也给甩到脑后去了。


小荒铺里的陈酒醇得打滑,荡产的野味溢着香,再加上没鼻子大爷夫妻俩那种有趣的殷勤,难怪大伙儿敞开豪兴的了。可是在各人当中,祗有关八爷另有怀抱,他连饮了几盏闷酒,手把着空杯旋转着,从晃动的人头上放眼望出去,古树还是古树,芦花还是芦花,这小荒铺里的一切全没改样儿,祗是日子淌过去十来年,眼前的这群兄弟可不再是当年六合帮的那些兄弟了。


不错,双枪罗老大够得上是条义勇汉子,可也就着性子烈,胆量大,屡次栽倒税卡上的人,才种下杀身之祸,一群弟兄埋下去了,算得什么呢?!空留下江湖上几声赞叹罢了,那些人的家口,有的在南,有的在北,两眼漆黑忍饥挨饿的前途活像一张钉板,谁有那么大的能为,能挑得下那付重担?!所以关八呀!关八。还是古人说得好:“忍字头上一把刀,能忍才是大英豪!”


我关八只身飘泊,没牵没挂,生是一片云,死是一场雾,可是眼前这些兄弟,谁不是拖家带眷,为求生才干这一行,日日惊险,夜夜风霜,我可万不能依自家血气拖累他们。六合帮朝后走僻道,缉私营不惹到人头上,决不找他们,三年也不可,五年也不可,北洋军气数一尽了,一声散伙,各拾各的老行当去,谁还留恋这倒楣的响盐车?!


直到谁扳着手来斟酒,关八爷才从一刹沉迷里醒过来,轻轻的“呵”了一声。天过中晌时,云不但没退开,反而愈积愈厚,愈压愈低了,风舞着漫天遍野的芦花,像是一场大雪,那些白苍苍的芦絮随风舞进窗来,沾在人的衣上,袖上;弟兄们兴高采烈的豁着拳,行著令,熙熙攘攘闹成一片,谁有间情独抱一野的愁绪,慢慢品味灰云低迷,北风紧急的天地中芦絮轻飘的情境呢?这份情景在关八爷的眼里扩大著,那惨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后曾经经历过的烟尘……


“干杯呀,八爷。”


“来呀,干杯呀,八爷。”向老三举着酒盏伸过来,摆出等着碰杯的架势:“我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,瞧,您脸色阴阴的,悒个什么劲儿?!”


“我干,向老三,”关八爷举起酒来,一口饮尽了,缓缓的放下杯,捏住一片正飞过眼前的芦花,又就在嘴边,把它徐徐吹走了,那里面隐藏着他道不出因由的叹息。又转面朝雷一炮说:“老哥,丘上那两位,该替换下来喝一盅了。”


瞧着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着酒瓶跨出门,向老三也仿佛从关八爷的声音里感染到一些什么,低下脑袋在沉思中把玩着酒盏,卷起舌尖打了个酒呃说:“当然啰,你是领腿子的人,得常朝远处想,不比咱们迷里迷糊撞日子,撞过一天就是一天。若是我心里阴潮起来,我就会攫住酒,朝醉里走,不会像你这样锁着眉头。”


向老三说着,又探手去摸酒壶吃,对方探出手来把他手背轻轻压住了。


“老哥,等卸了盐,那时咱们哥们再泡进酒瓮吧!”关八爷说:“再喝,甭说前头还有个四判官,就是一路平平静静,祗怕你那把腿子也会翻进草沟里去了!”


两人说着话,又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了;原来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,硬把没鼻子大爷和石二矮子两个揪在一道儿比高矮,结果两人一样高,大狗熊就吸着口涎叫说:“石二,这回你可找着你爹了!”


“结账罢,没鼻子大爷。”关八爷站起身,伸手掏出银洋朝桌子上理开。


没鼻子大爷赶来捏起一块,放在鼻洞上嗅嗅说:“嘿嘿,关八爷,您要不是个惯使假钱的,其余的请装回肚兜去,就祗这一块也就够了。您临走,我得有句话跟您说──四判官要卷掉万家楼可不是空放的言语,他他,他……”老头儿压低嗓子说:“跟万家楼里头人有勾结,是有人卧底的。”


关八爷把没鼻子大爷拉到客堂外面,也压低嗓子说:“您怎知有人扒灰,有人进去卧底?!”


“喏喏喏,我怎会不知道。”老头儿声音更小了:“前些时,四判官带着一批人来这儿喝夜酒,其中有个压低帽檐的家伙就是万家楼来的,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,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,我的耳朵还没聋实呢!”


“好呀!你个臭老不死的!”厨房里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来了:“我叫您耳朵没聋实?!没聋实?!你一味胡言乱语,祗消有一个字漏进四判官的耳眼,老不死的你瞧着罢,下回他们再回程,可就要喊你没舌头大爷了!”


没鼻子一听里面这一吼,急忙伸伸舌头说:“实在抱歉,八爷,遇上这种婆娘,成天听她这种吼劲,我倒宁愿先做几年没耳朵大爷。──落得清静清静。”


而关八爷没听见这几句诙谐话,他已经到大榆树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。突然记起一宗事,使关八爷觉得这矮老头的话是句句可信的:十多年前,六合帮覆没那天午间,一行人歇在小荒铺儿里,临行时,没鼻子大爷可不是半开玩笑的说过,要罗老大放机伶点儿,两天前就有缉私营马队下来,勒马在铺后高丘上看望地势的么?!──可惜全身是胆的罗老大没把那番话放在耳里,如今想来祗多添一番悔恨罢了!


三里湾小荒铺过后,荒路就一直贴着野芦荡子朝前伸,愈走地势愈低,这才算走进荒荡的中心。汉子们趁着酒劲推车,腿底下分外有力,车下的轴唱声和芦梢上的风涛声绞成一片,北面的芦苇挡住风势,使人不觉寒风,有几个身强力壮的,竟把大袄也豁开了,毡帽也摘了,光着脑袋推车还自管嚷热呢。


这一路芦花飘得更多,把车和人全给沾白了。


车轴的锐响声常把荒草间的野兔惊起来,一溜灰烟似的直射进芦苇丛去,惹得灰云下的苍鹰低旋着,爆起一串无可奈何又极不甘心的啾鸣。黑色的大水鸦飞得很低,沉重的翅膀扑扇着,常弄折细脆的芦梢,迸开一团白雾样的芦絮,细颈的鱼颚子有翅就不爱飞,盐车经过时,还站在原地不动,颈子一伸一伸,像要数清一共有几辆车的样子。也许这一路太荒凉了,大狗熊数过,他已经发现一路上窜过四十九只野兔。


“他娘的,肥得很!”他咽着口水说:“有那么一只下酒,也就没的说了。”


“八爷他关照过不准放枪,你光嘴馋有啥鸟用?”向老三说:“少想那些糊涂心思罢,心里实在潮得慌,后盘里有煎饼,摸块啃啃也好。”


“喔!我操他个娘!”石二矮子大惊小怪这一叫,把人全吓住了。


“你他娘矮子矮,一肚子拐,又耍啥花样!”


“呵呵!我他娘要中头彩!”石二矮一举手,凭白的拎起一只肥秃秃的野兔来,逗弄着:“小乖乖,你可真是曹操变的,说到你,你就找上门来了,怎么睁大两眼朝我袄兜里蹦来?!”


“咱们好兄弟可不是?!”后面的大狗熊这回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咽下去,让它滴到袄襟上了:“咱俩是挺好挺好的兄弟了,二矮子,咱们说妥了要打平伙的,酒钱归我的,就是你喝八斤也行,我他娘单中意这种肥肥的兔腿。”


“我得停停车把它给缚住,”石二矮子乐得连声音都变了:“这回到南边,我得去多买些彩票啦。”


“嗳,我说,你们俩甭为一只熊兔子在哪嘿穷乐了罢?!”雷一炮抬头望望天色说:“这是怎么弄的,天说黑就黑下来了?!”


“喔,你是初经此道儿,这不是天黑,这是落霾了!”向老三平静的说:“落霾了!”


“落霾?”雷一炮说:“新鲜,我倒没听说过。”


“各处说法儿不同,”向老三说:“咱们讲落霾,在川鄂一带就叫作落沙,有句俗话说:‘霾是灰沙雾是水’在你们久走海岸的,可遇不上霾天。”


“川鄂一带落黄沙我倒耳闻过。”雷一炮说:“据说落沙全在冬天风季里,北风卷过蒙古大沙漠,把无数遮天蔽日的黄沙卷进关内来,风势转弱了,黄沙降下来,比雾还浓,人在落沙天赶路,浑身积沙,活像沙地里拔出的萝卜!”


“霾天也正是这样儿,”向老三说:“祗不过起霾处不是口外的沙漠地,却是北边的黄河滩罢了。霾天的风沙的颜色,是看着天色定的,要逗着晴天黄昏时,晚霞烧得烈,霾就成了红雾,乡野传说红雾主兵燹,其实就是沙霾,并不是水雾。……要是逢阴天,黄沙被漫天灰云一染,就成了灰黄带黑的颜色。风朝低处扫来,那些沙粒就刷刷响,像大群生了翅的飞蝗一样扎脸疼。”


霾云起在灰云下面,烟尘滚滚的压住西北半角天,顺着荡荡的风势,来得排山倒海,烟尘愈滚愈低,终于和远处的芦梢接在一起,那种沙粒击打在枯芦叶上的响声像无数刷刷挥动着的鞭子,打得人耳鼓发胀。


“腿底加把劲罢,伙家,”大狗熊忙不过的把毡帽朝下拉,“瞧这种劲头儿,沙粒能打麻人的脸。落霾天,赶路真不是味儿!”


“你怕啥?!”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了:“你那脸皮子八丈厚,锤子也扎不通,用不着小心火烛?对呗?!”


“去你娘的矮鬼,”大狗熊酸不遛叽的骂:“小心我使屌掴肿你那张臭嘴头儿!”


霾云飘过来,头一阵猛密的沙雨刷辣辣的打在盐车队里,也锁住了那些爱聊天聒话的嘴巴,没有霾沙显不出风狂,没有狂风显不出沙疾,这阵子,风和沙两相配搭上了;盐车队之外一片昏蒙,沙雨比重雾还浓,弥住天,遮住地,使人觉得一身除了惨黯之外,再没有旁的了。


“脚下离七棵柳树……还有好远?八爷。”雷一炮一张开嘴,沙雨就灌进喉咙去。


大麦骡子在路左喷着鼻,关八爷转身背着风势,圈起手筒答话说:“整廿里,逆着风推车,还得足足走够两个时辰。”


“风太猛了!”雷一炮说。


“还好,”麦色骡子拂着尾,闪动一下,又窜进沙烟里去,关八爷的声音飘过来:“在关外,遇上漠风,逼得人在地上爬呢!”


天硬是够昏黑的了;也不是黑,祗是昏晦;风沙把人眼锁得祗剩一条缝,从睫毛影里出去,压根儿分不清哪儿是地哪儿是天?!盐车紧紧挨着走,后一个祗望得见前一个耸起的脊背,沙粒像鬼灵般的在大袄面上跳跃着;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车轴,使轴唱的声音里也夹进格格轧轧的辗沙声,而盐车滚起来也仿佛没有落霾前那么溜滑了。


就在这一片昏晦里,不时响着水鸟的鼓翼声,黑鸦的惊声和芦苇的断折声,仿佛替暴雨般倾泼的风沙助势,使人心里格外的烦躁不安。盐车辗过那些横路的断芦,顺着影影绰绰的路影儿朝前摸着走;时辰在一些没讲出口的诅咒中熬过去,风沙没停,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!


“七棵柳树该快到了罢?”石二矮子憋半晌,憋出一声嗨叹来,声音里带半分怨气又加上些儿心急的巴望:“老子满嘴全是沙子,像他娘刚吃了粉蒸肉似的。”


“少开口不就行了?”向老三掉脸说:“你实在憋不住嘴,也该照我这个样儿,把脸背着风。”


“背着风?!”石二矮子说:“我这是跟你说话,可不是找大狗熊,他那张锅贴脸又冷又硬,活像根驴屌棒子,我懒得拿眼睃他!……,啐,倒楣沙子,全他娘打鼻孔撞进来的,我说……七棵柳树在哪嘿呀?奶奶的。”


“还有十二里,”向老三闷闷的:“不关紧可不是,脚底下发把劲,再淌一阵汗就到了。”


“啛,比他娘天边还远。”


“一壶酒早就晃荡完了,”大狗熊在后头说:“矮鬼你损我,我连他妈回嘴的精神全没有。刚刚你提起粉蒸肉,我可又想你怀里揣着的兔子来了。等歇靠在七棵柳树,咱们就烤了它醮着盐吃,你他妈要不分我一条后腿,瞧我不把你脑瓜砸进肚里去。”


“玩笑少开。”领头的雷一炮说:“这种霾天,使我想起四判官来。不定咱们会在前头撞上。”


“我要是四判官,我他娘就会趁这种昏天卷进万家楼。”向老三说:“四判官是条毒骨蛇,我晓得他的手段,老雷他说的不错,虽说八爷他关照咱们少管闲事,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们头上拉屎,咱们非踢他屁股不可!”


“换我就不踢。”大狗熊一本正经的:“我他妈祗当他是个老相公……”


“你真是个邪皮货,”雷一炮骂说:“正经话也叫你给扯邪了,无怪人全骂你狗熊。”


又走了一晌时,风势略为收煞了些,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虫般的扎脸了;月亮还没见影儿,云后也看不见星光,夜像一团泼墨似的笼罩下来,石二矮子正想再问七棵柳树在哪儿,那边关八爷的牲口扫了回来,一路传告说:“腿子拐到路旁去,挨着靠上,七棵柳树已经到了。”


※ ※ ※

石二矮子在一堆乱冢中使攮子刨出个野炊洞,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来,大狗熊真的杀了那只野兔,使荡边的湿泥糊在兔身上,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,悬在火焰上烧烤起来。


人在赶路时不觉夜寒,反而满身沁汗,等到一坐定,冷风收干了汗气,单觉半湿的褂袄冷冰冰的贴在肉上,冻得人牙关打战;石二矮子刚升起火,一伙人就影影簇簇的拢过来了,有的啃着葱卷的煎饼,有的喝着温茶,大狗熊津津有味的翻动着火焰上的兔子,空气里满溢着强烈的肉香味。


“向老三骑着八爷的牲口进圩子,怎么好半晌还没见转来?”石二矮子说:“他再不来,咱们得先分这只兔子了。”


“先甭忙,嗳,先甭忙──”大狗熊虽则口水漓漓的,却还没忘记什么:“关八爷跟雷一炮还在那儿把着风呢,咱们乐个啥?──你们没听向老三说过──这儿是块伤心地,当年六合帮,有廿一位老哥们力抗缉私营,全栽在这儿,你们看这些没碑没石没姓的坟,全是跟咱们同一条道儿的,如今咱们蹲在这儿,想想当初景况,一颗心怕就凉了大半截儿了。──啥好乐来?!”


“嗳,我说大狗熊,”王大贵是个不常开口的,竟也说起话来:“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,也许相衬些,怎么你今晚也正经起来了?”


“人到正经地方,不正经行吗?”大狗熊虽还在翻转着野兔,两手可有些儿打颤:“不谈这些了,真个儿的,咱们粗人,嘴也钝,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来,就算我一时心里泛了潮罢。”压尾那一句,嗓子有些颤凉──


一伙儿全都静默着,没人再接渣儿。


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,摸出短烟袋,装上一锅叶子烟,默默的吸起来,一亮一亮的烟锅间的红火映着他紧皱的浓眉。


“开心逗趣全是假的。”他在寂静里自语说:“我他妈说句扒心话,我他妈压根儿就没真──乐──过──一条命吊在盐车把儿上,今夜是你的,明早就不是你的,黑枣碰上脑袋,翘着屁股啃野草,碰得好,有人捐口薄皮材,不然,祗怕连根骨头也填进狗肚去了──啥好乐来?当年双枪罗老大那样英雄法儿,现今也祗落一堆黄土罢了!”


“你这人就这么阴晴不定,”石二矮子说:“你也就甭说这些丧气话,大伙胃口全叫你说倒了!”


“我自言自语也犯法?”大狗熊翻白两眼说:“你甭那么小心眼儿,我并不真想分你一条兔腿。”


飘摇的火焰慢慢稳住,风停了,沙也静了,寒气丝丝朝下落,落在人的脊背上,使一圈就火的人,不得不尽量蹲得离火近些。而关八爷和雷一炮俩人离开火堆很远,关八爷两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笼儿里,沿着七棵柳树周围踱着方步,雷一炮横抬起一只袖肘,搁在弯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,一只脚勾住腿肚儿,朝远处的黑里睃望着。


“月亮出来了,八爷。”雷一炮说:“我觉得这些日子天有点反常,照理是前夜降浓霜,二天该是响晴天才对,怎么夜夜落霜,大早却又阴起来的?”


“湖荡地,地势凹,水气多,”关八爷说:“在这儿,气候是不按常理来的。老哥,人在这儿也一样,当年咱们在这儿靠腿子,原以为天荒地远,谁也没料着缉私营会大队跟着踩下来。”


“我懂得八爷您的意思。”雷一炮说。


关八爷抬头望望云缝里的月亮,一团扁大的光烧亮那块碎开的云,朝上移升着,并看不见什么月亮,祗有那片亮云被烧得白白的,像一池破裂的冰冻。


“并不是我多虑,老哥,”关八爷沉吟着:“假若当年我关八能跟罗老大一道儿躺在这块地上,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挂心的了。人活着在江湖上闯荡,总有一笔丝毫不苟的恩……仇。说来这是我个人的私事,但我总时刻担心会拖累到大伙头上,即使拖累了一个,我也于心难安。──我料准了四判官会在这几天动手,除非我不碰上,不然,各位不要管事,我跟向老三──两个六合帮的老人,却不能袖手。”


“要是有人自愿帮你呢?那该死而无怨了罢?”


“不谈那个。”关八爷的声音有些着恼:“至少,我还用不着人帮忙。我跟你说这话,是因你在如今这伙弟兄当中,要比较持重些,万一我叫撂倒在万家楼,拜托你无论如何,好生把这趟腿子领到地头。我关八今夜晚,是言尽于此了!”


雷一炮满心有话,却硬叫压了回去,冷着脸,干咽了两口吐沫。天顶的云块终叫月光烧熔了一块,露出几颗疏朗的星子来。黝黯的星光和云后的月光,总算朦朦胧胧的勾描出七棵古老的柳树的黑影来,关八爷记得在万家楼时听人传讲过,这七棵柳树还是两百多年来,万家二世祖──的七个兄弟亲手栽植的,所以又称做“兄弟柳”。


这七棵弯腰老柳结成一个圆环,环心正罩住这条荒路,七棵树靠得很密,如今是枝桠交搭着枝桠,有些竟压合到一堆去了;这形象,正像一伙义气干云的好兄弟,发誓同生共死一个样,冬来时枝桠相抱,共拥寒风,春来时迎春同绿,共用春光。可是望树怀人,想着罗老大和一干兄弟,心就胀胀的,被一种火烧的恨意和愁情塞满了。古往今来,有几个江湖兄弟能同白首呢?


“听那边,八爷。”雷一炮朝南指着:“向老三回来了!”


关八爷打断迷惘迎上去。


“怎样,老三,你见过保爷了?”


向老三兜住牲口:“见过了,保爷说是尽管带枪进圩子,如今是四面圩门整夜开放,万家楼的人都说:‘听讲四判官要卷万家楼,咱们索兴行赛会,让那帮毛贼进来开开眼界呢!’”


“行赛会?”关八爷特意又问了一遍。


“可不是行赛会怎么的?”向老三苦笑说:“万家楼七房头出了七个会班子,舞狮的,耍龙的,撑旱船赛锣鼓的,斗灯和亮彩轿的,全有了。咱们算是来得及时,听说长房的保爷业爷,二房的小牯爷,七房的珍爷,三个班子最硬扎,赛起来,那才有得瞧呢。”


“保爷还跟你说些什么?”


向老三下了牲口,把缰绳交还给关八爷:“保爷他说,听说你亲领六合帮下来,他高兴极了,保爷在族中说你是顶豪强的好汉子,比当年罗老大更有威名,保爷又说赛会共有三夜,他要留六合帮三夜做证人,证实朱四判官是个牛皮筒子,他根本不敢晃晃万家楼一块砖头──您觉得怎样?八爷。”


“吩咐弟兄立即拔腿子,雷一炮。”关八爷这才朝向老三一跺脚说:“我说老三,这可就糟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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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司马中原
类型:现当代文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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